在我的這個家庭裡,古今中外什麼問題都能涉及和解讀,誰都可以海闊天空,但卻從來不涉及地主、富農、資本家這些敏感得讓人心靈發顫的字眼。可是我卻在書本裡課堂上,電影裡和一遍又一遍高唱的兒歌裡早早的解讀了"階級"、"革命" 、"仇恨" 、"鬥爭",把所謂的愛和所謂的恨生生的種進我們毫無分辨能力 的幼小心靈,並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灌輸、滲透,不知不覺中早已成倍數的添充了家庭的空白。
從小學一年級起,我們就操著那童稚脆嫩的聲音共同高唱著:"月亮在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土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隻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上,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風雪狼一樣的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她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凍倒在雪地上......"
在課本裡我更活生生的知道了地主有多壞,有多凶狠和殘忍。《少年英雄劉文學》在生產隊的辣椒地裡被地主活活掐死。惡霸地主劉文彩大斗進小鬥出,把交不起地租的農民打進水牢。還有那被地主逼迫抵債,滿頭白髮的"喜兒"......太多了。課堂上大家一起悲憤地唱:"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
在教課書裡,我懂得了"地主階級"是"貧下中農"的死對頭,是我們的"階級敵人"。在我稚嫩的心靈裡,我早已把自己劃在了"貧下中農"、少年劉文學和喜兒代表的"無產階級"的隊伍裡,為他們的悲而流淚;為他們的恨而攥緊了小拳頭;為"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解放"滿含熱淚的鼓掌。覺得我們的心隨著"共和國"的脈波而一同搏動,我們都為自己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新一代而驕傲自豪。我們都發自肺腑的唱:"唱支山歌給X聽,我把X來比母親,......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XX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後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這種人為的仇恨、人為的輿論戰爭直推到峰顛,無盡無休的"大批判" ,名目繁多的"憶苦飯"到處都在吃。"地主階級"前所未有的被批倒批臭,"踏上了一萬隻腳",我的少年時代就在這個瘋狂的年代裡走過。
當無情的現實把我同歌聲裡殺人害命的地主老財聯繫在一起時,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年幼的自尊剎時崩塌......從此,我的心靈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文革期間 小學生貼大字報
逃 學
當南飛的大雁在晚霞西逝的天邊掠過最後一抹身影的時候,當雁兒嘹亮的最後一聲長鳴在天空中餘音漸散的時候,北方的冬天悄然而至。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非常早。人們說早來的冬天要寒冷。一場大雪過後,空間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它們的真本,藍天下一派銀裝素裹,從此,這白雪皚皚的景色要在寒冷中持續半年。
我背著書包,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去上學,腦門上、臉頰邊的頭髮上已掛上厚厚一層霜雪,呼出的熱氣一縷縷地在寒風中散去。。
這天,我早早的離開家,悶悶地向學校走去。校園裡還空蕩蕩的,每天的這個時候我和值日生已來到學校,給班級 生好爐子,掏淨灰渣,把它倒進學校的大垃圾坑裡。然後蹲在外班倒的一堆又一堆的爐渣面前,把那些沒有燒盡的黑色的煤核再撿回來,每天我都能撿滿滿一大筐提回來。這時爐火已經燃上來,教室裡暖洋洋了。同學們陸陸續續的都來了,摘下帽子、跺著腳上的殘雪、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在爐筒子上一邊烤著,一邊說著鬧著......
可是這一天,我遠遠地看著熟悉的教室,再也不願走進去。我繞過教室漫無目的的四處轉悠著,當路過大垃圾堆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正蹲在我曾經蹲過的地方撿煤渣,寒風掀起她一縷縷白髮在頭上翻來覆去的飄飛,手上一把鐵絲耙在夾著積雪的灰堆裡翻著,老奶奶撿煤渣也撿破布碎紙。
我認識這個老奶奶,她就是媽媽和姥姥常說起的那個白髮老人。姥姥說老奶奶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靠撿破布碎紙餬口,什麽也買不起,常常挨餓。媽媽說,她撿遍學校、機關的所有垃圾堆,卻從不動公家的一草一木。
有一次媽媽對姥姥說:"媽,要不是我六個孩子 負擔太重,我就把那個白髮老人領回家裡來養老,老人實在可憐。"
姥姥說:"我們常關照她一下,一旦沒吃的就接續接續她吧......"
我停下腳步,默默的看著老奶奶瘦骨嶙峋、步履踉蹌、磕磕絆絆地到處刨著,心中十分難過。
當老奶奶挎著筐從我身邊走過時,看著我微微一笑:"孩子來得這麽早?"我輕輕地說:"奶奶好"。看著她一頭飄飛的白髮漸漸遠去。我的心情越發糟糕。
有學生三三兩兩地進校了。我快步朝學校的後門走去,像逃避災難一樣迅速離開那裡。
大街上,車馬人流行跡匆匆。大小商店都還沒有開門,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何去何從。我只覺得越走越冷,越走越冷,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的生冷地響著......我走到最大的百貨商場門前,再也抵擋不住那種刀割一般的寒冷,我縮在角落裡,面對著寒冬清晨慘淡的陽光,腳下不停地磕碰著,緩解那凍得貓咬一樣疼痛的雙腳。我身上嗦嗦發抖,我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雙手插到腹前。我想著那個溫暖的班級,那朗朗的讀書課堂,那些要好的夥伴。但是,眼前不知不覺又浮 現出那場惡做劇一般的屈辱,眼淚不禁流下來。
那天填表,我的表被同桌同學搶過去看,他大叫:"XX你填錯了,你怎麼把家庭成分填成‘革干'呢?"
大家圍過來搶著看表,有人說:"這不是成分,成分只有貧農、地主、富農、資本家,革干是什麽成分吶!"
有人說:"餵、聽說他們家成分不好,是吧?要不怎麽填‘革干'呢!"......
上課鈴聲響了,老師走進來問:"表格填好了沒有?填完的就交上來.。有什麽問題嗎?"
"報告!"一個同學舉起手。
"什麽事?"老師問。
"老師什麽叫革干吶?"有同學咯咯地笑著。
"什麽什麽叫革干?"老師不解的反問。
"xx把家庭成分填成革干,我們不懂。"
老師說:"革干就是革命幹部,有什麽不懂的?!"
"我爸也是幹部那怎麽填貧農呢?我也填革干行不行?"同學們起鬨了。
有人說:"是不是地主、資本家成分才填革干?"
另一個說:"革干就是代替了地主富農了唄!你想當地主富農你就填革干。"同學們哄堂大笑。
老師說:"該填什麽就填什麽,哪那多問題?!成分可不能隨便填!"
我低著頭,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任何人,大家哄笑著。我的成分不好如同在腦門上貼了安民告示。
同桌的男生開始對 我惡作劇、欺負我,什麼東西沒了就說是我拿了,這種侮辱讓我不能容忍。他們嘴裡經常叨咕說:"地主就是地主、資本家就是資本家,什麼叫革干吶..。"每當這時前後桌同學便哄笑了。
從此我感到如芒在背,像有無數隻眼睛盯著我,嘲笑我。當同學們滿懷情感的唱著《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和《唱支山歌給X聽》時,我從此 感到有一種罪惡感、負罪感,抬不起頭來,唱不出聲來。當唱到"地主的鞭子抽在我的身"、"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感到也有一隻鞭子抽在我的心上,疼得我只想逃出教室。我覺得頭上的天塌下來了,我很難受那種煎熬,我只想逃避,不想上學,不想呆在這個教室裡。
好多天了,我走近教室便感到可怕和陌生,那些快樂和美好變得無影無蹤。我不敢回家,繞來繞去,我來到大街上,又凍又餓也得 熬到差不多下課的時間才敢回家。幾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凍得直發抖,腦子裡想著這些事情,我想念學校,但又不敢去面對那些嘲笑和惡作劇的傷害。我想回家,可是又怎樣和姥姥、爸媽交代呢 ?
寒風抽在臉上、抽在身上,好冰冷的世界啊!我突然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現在我知道了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有多冷,多可憐。難道 她也是被地主剝削的嗎?......我的臉上掛著冰冷的淚水,,想不明白這些問題。
"我也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被凍死嗎?"
我盼著商店開門,我覺得我要被凍僵了,商店開門我就不冷了......
就在這天的下午,我的老師找到母親問:"亦潔生病了嗎?"
母親說:"沒有啊。"
"那怎麼好幾天都沒有來呀?"老師奇怪的問。
母親驚訝地說:"她每天都上學去呀,怎麼會沒見她呢?...... "
母親回家和姥姥談起這事,姥姥驚訝不已,說:"她每天都走很早,和往常一樣,回來的時候也是每天放學的那個時間,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啊。"
"可是老師說她已經三天沒去上學了。"媽媽擔心地說。
媽媽和姥姥大為驚慌,便如此這般地商量一番。
第四天早上,我依舊背著書包、冒著嚴寒走出家門。姥姥立刻尾隨著我,拉開距離遠遠地跟著我。
我逕直朝大街上走去,來到那個大百貨商場的門口,我依舊站在大門邊的角落裡,朝著陰雲密佈、混混沌沌的東方孤獨地站立,等著那希望的陽光穿過雲層,等待商場開門。
我覺得那一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 一天,那個年代冬天零下30度是平常天氣。 一會,我就被凍得直打哆嗦,但是我最害怕的是路人奇怪的目光,我低下頭,蹲下身來,艱難的熬著。
這一切都被姥姥看在眼裡,她幾步跨上台階,在我面前蹲下來,雙手攥住我凍得僵硬的小手,難過地問:"為什麼在這裡?"
我說不出話來,沉默著,眼淚卻扑唰唰地落下來......
姥姥拉著我的手,一路走回家。一進院姥姥驚呆了,姥姥和我們喜愛的三隻大母雞赫然地躺在雪地裡,活生生地凍死了。因為跟著我,姥姥沒來得及給它們餵食。姥姥心疼地看著那三隻大母雞,卻沒說一句責備我的話。
當生命刻下那一圈又一圈年輪的時候,這些沈重的記憶和那三隻大母雞也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裏而不能忘記。
来源: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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