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翻地覆
二、陆羽茶经润童心
离开苏裱店只好去乡下二叔家呆着,一边帮他放牛割草,一边另找一个职业学生意。姐夫张贵武是学制茶的,在北大街康德茶庄帮人。他老板姓罗,是成都市茶叶同业公会理事长经他出面,把我介绍我到上东中大街雨前春茶叶店着学徒,这是我一生中,学的第二个手艺,也养成了终身品茗的习惯,自今如此。茶叶的好劣与等级,用手一抓,用鼻一嗅,用舌一舔,就一清二楚。
这是成都一家最大的茶叶店,与春熙南段的锦春,北段的陆羽春和总府街的“裕昌源”,合称成都四大茶叶巨头。它是一楼一底双开大铺面,亮堂堂朱红漆的楠木柜一尘不染,又高又大站去铺面的一大半。货架上摆满江西景德镇特别烧制的、有“雨前春”字号的大青花瓷坛,里面装着接季节分等分级的茶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红布棉垫,不让跑走香味。店铺面对主干道东大街,向东经牛市口入成渝公路直达重庆,向西过茶店子通到灌县、茂汶一带,可称黄金口岸。它又是前门开店,后门设厂的那种老式作坊店铺,有着浓郁的中世纪味道。铺面后面是个长条形的天井,穿天井登上五级石阶穿过公馆似的门洞便是师婆的住室。师婆住室前面是个走廓,对面是制茶的烘房,斜对面是个花台。沿师婆住房前行是个很大的客厅,客厅左面有两间房,一间是二师傅寝室,一间是他的书房。出得客厅前行五步,是个两层砖砌库房,长年堆放茶叶。库房边有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出石板路是个空坝,左边是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右边是几棵果树,井边一排三间平房,是奶妈、丫头、煮饭大嫂的住房。上得梯坎,便是大师傅、三师傅房间,后面则是一个很大的厨房与厕所。
茶叶店老板姓张,兄弟三人,主事的是三师傅,叫张叔奇,是个胖子,对人厚道,不苛斥下人。大师傅抽大烟不管事,在家里没地位,常常偷些茶叶出去换鸦片烟抽;二师傅是国民党四十九军的中校参谋,与军长黄逸民有较好的关系,他早出晚归从不过问生意,具体管事的是他们的母亲,我们叫师婆。她也是个大胖子,一脸富贵相,常年戴副老花镜,管理店铺精明细致。每天坐柜收钱,生怕丢掉一个铜板。
他们除有这个双间门面的茶叶店外,在龙潭寺乡下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上等的好地好田,算得上是有钱人家。茶店有五个工人,一位六十多岁的宋姓匠师,我们叫宋先生。他已年过六十身体蛮好,热天穿中式对襟白布褂,冬天戴顶呢毡窝帽,长袍马挂一付斯文相,他有一手制茶特技,凭手知道茶叶的干湿度。他常向我们说:“学手技要靠自已灵光,对人不真诚是学不到本事的。”叫刘大师兄的是位满师后参师的师兄,参师是行规,在拜师的契约上就写定:三年徒弟满师后,为回报师傅恩德参师一年。在这一年中师家发给匠师相同的一半工资。刘大师兄二十出头的人了,成天想着讨老婆,坐柜讲生意心不在焉,两个眼晴老是盯着街面上的来去女人。除我外是将要满师的两个师兄,一姓姜,一姓罗。姜师兄性格内向,寡言少语,长年吃药,患有痨病,成日成亱咳过不停,背后叫他“药罆罆”。罗师兄为人和达,一说一笑,但不喜欢做杂事,有“媳妇熬成婆”的架子,故扫地抹桌一应由我包干。内屋还有一位奶妈,一位丫头,一位煮饭的大嫂。奶妈管三师娘的细娃,丫头叫祥云,模样儿不错,手粗脚大,下巴上一层黑麻麻的汗毛,主要负责照护师婆,送水送饭兼管洗澡。罗师兄一次悄悄说“熟透了的桃子我可不想吃”。我不懂这话意思问“怎么不能吃?”罗师兄嘻嘻一笑“你想偷嘴?”一次我去仓库取茶碰见她一人在那里,她笑盈盈长时间看着我,突然冲上前死死紧紧地抱住我,弄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求铙说:“祥云姐放开我,我快憋死了。”自此我看见她就跑,生怕再被抱住憋死。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洒水扫街、开铺板、然后到厨房端饭、挑水,再后是制茶、坐店。
制茶分两道工序流程,一是烘烤,一是筛磨。茶叶店的茶是从邛崃、大邑等县茶农手里卖来的,称本山茶,特点是味浓、经泡;从宜宾、马边等地一带买来的茶,叫河茶(大概是通过水运从船上来的原因),特点是叶细、水清。这些茶都打成麻包,每包六十斤,紧紧粘连一起,成块状。第一道工序是拆包、打散、烘制,分等级装箱或入坛,待到五六月茉莉花出来的时候,再拌以茉莉花烘制焙干俗称“花母茶”。卖时与素茶渗合,再论质计价。清明前的茶叶是上等茶叶,十六进位的老称一两,可卖到一个银元;次一点的是夏至以后的茶,再次是秋分后的茶,一个银元可以买一斤,天壤之别,悬殊太大。茶叶除讲色香味外,还得条型一致,就得加工筛磨。先把茶叶过筛,筛不下的用手抓住在同一筛眼的竹筛上搓磨,使其达到条型一致。焙制茶叶是传统技术,全凭眼晴与手感,一是看火候,二是掌握干湿度。火候把握不好会把茶叶烤焦,干湿度把握不好茶叶会变味。在这关口上宋先生作用至关重要,我终于明白了“有艺不孤身”这句古训。焙制茶叶的主要工具是铅皮烘箱,烘箱放在平腰高的砖砌炉灶上,炉灶架上杠炭(俗称木炭),制茶人用两掌不停地在烘箱里翻动茶叶,稍不注意就会灼伤手皮。制茶季节多是暑天,加上烈烈的炭火,温度高达摄氏五六十度,光着脊梁只穿条短裤,汗水仍顺着额头脊柱往下流,所站立的地上会印下湿湿的足迹。茶叶有层黄绒绒的细毛,一翻动就随风飞扬粘人一身一脸,乍看去全变成了深山里的野人。在不制茶的季节,我们便成天坐在柜台后选茶,就是将茶叶中的茶梗、茶果择出来,使其更有卖相。
茶叶店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然后自学或看书写字,在这个时候三师傅张叔奇便来和大家聊聊天,讲讲做人的道理,比如忠呀、孝呀、诚呀、信呀,总之要求你上进,不要沾上坏习惯。大约十一点前睡觉,睡觉前由师婆将门上锁,早晨再由她将锁打开。学徒没有工资,每月只有一个银元的剃头费,三餐两菜一汤,白米干饭尽肚子装没有定量。每月逢初二、十六“打牙祭”(即吃肉)一碗熬锅肉,两个“捎晕”(四川话即肉炒的菜),一个连锅子汤(肉与蔬菜合煮在一起),每人约半斤肉。日子月复月,年复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但在这平淡的日子中,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一件是生意上的事,一件是感情上的事。先说生意上的事吧:
茶叶最小气,见异味就钻入茶叶,进口就会发觉。有天店里的大花猫,在烘制好的茶叶堆里撒了一泡尿,使得几十斤茶叶成为废品。三师傅吩咐倒掉,师婆却有点舍不得,叫放在一边。巧好,第二天三台县一个小贩来买茶,把价压得特低,师婆拍板叫卖,却悄悄叫我们把那准备要倒掉的、有猫尿的茶叶打成包混在里面。下午三师傅回来,问及此事,得知情况后大大生了气,他先指责匠师宋先生,说:“我妈不知道,难道你不清楚么?我们雨前春是百年老店,怎能把有猫尿的茶叶卖出去,还要不要招牌?一个做生意的人,看重的是信用,不能为了赚钱不要良心,让顾客喝猫尿。”师婆发现自已做得不对,一肩挑起责任说:“不怪他们,是我不对,罗师兄,你快骑车去把买主追回来,给人家换过货。”罗师兄闻言骑上洋马儿飞跑,花了大半天时间直追到牛市口,才把那个三台的小贩追上换回有猫尿的茶叶。是夜,三师傅又把这事讲了一遍,一再告诫我们:“做生意不能只想到赚銭,更要想到信誉,不然生意永远做不大。”此事深深刻在我心里,三老师傅那张胖呼呼诚实的脸和那颗金子般的心永远留在脑海中。
感情上的事是这样发生的:每天早晨天刚亮,天空还是鱼肚色的时候,我即洒水扫店面前的街沿和街道的一半。那时每家商店都如此,成了约定俗成的公共规矩,不用谁叫谁喊,人人自觉,家家如此。每扫罢街,悬在电杆上的路灯才由黄变淡,渐次渐次地消逝在晨光中。接着街市上开始有人走动,最先是“咚咚咚”拉尿水的板板车,再后是小贩们断断续续的叫卖声:“称豆芽”,“捻唐场豆腐乳”,“辣菜,辣辣菜”……这些音调婉转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颇像山歌小调在城市上空盘旋。我们铺面门前当街的地方有株洋槐树,它枝繁叶茂,春绿秋黄,看见它就是不翻皇历也知现在是什么时令。洋槐伴我成长,也伴我学徒生活的单调岁月。在它浓荫的庇护下,有不少鸟儿在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给了我无穷欢乐,使我忘记了童年的苦闷与忧郁。我常在树下面撮着嘴巴嘘哨逗弄,和它们一同享受天地的自由。
不久发现,每天在我扫地扫到一半的时候,“叮当叮当”一辆油光水亮的私包车从面前飞驰而过、那黑漆的车杠前端包有铜皮,铜皮在晨曦反衬下闪着金光,滚动的车轮追逐人影扬起一片灰尘,雪亮的钢丝好似一个旋转的电光圈。拉车的是个彪形大汉,穿一身青府绸衣裤戴一顶宽边沿草帽,脚下麻板丝耳草鞋的鼻梁上还系一朵大红绒结。坐车的是位长发少女浑身一色白,只有发带是红色的,还有胸口那枚三角校徽是蓝色的。她腰身纤细,肤色润泽,眉毛黑长黑长,轮廓分明的鼻梁下,嘴唇红得发湿,大眼睛明彻透亮从不旁视,显示出大家闺秀特有的傲气。不知是出于标榜富豪,或者是提醒过往行人注意她的风姿。她总是正襟危坐把脚踏板上的铜铃踩得特别响:“当当!当当当!”。铜铃震聩我的耳膜打乱我平静的心,惹得我常常投去愤怒的一瞥:“哼!洋个啥?还不是靠你老子几个臭钱?有本事自己挣,要我才不坐哩!”有时真恨不得上前揍她两笤帚,直打得她告饶方解恨。是嫉妒还是所谓“阶级仇恨”?我也说不清,有时深觉自己可笑:“别人坐车踩铜铃,碍你什么?”生活原本是一束五色的花环,多姿多态五彩缤纷,给你欢乐也给你忧伤,给你幸福也给你灾难,给你享受也给你苦酒。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端阳节后的早晨,一个大地铺锦镶绣的大好晴天,我打开店铺和以往一样从井里挑来净水,放下扁担拿出瓜瓢,满满地盛上一瓢又清洌又明净的凉水,正准备向街面洒去,忽见洋槐树上飞来一只相思雀(又名红嘴鹬),这鸟羽毛金黄发亮,长长的嘴喙闪着蓝茵茵的光。它的叫声清脆悠扬好听极了。我看得忘情听得入迷,没有注意飞驰而来的私包车,反手当街一瓢水——“哎呀!”一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叫喊声,冲得我一怔:糟糕!满满的一瓢水泼在了那位坐车少女的身上。她惊愕地用手挥掸着,白白的衣衫上湿漉漉一片,紧贴着她丰满的胸脯。拉车大汉立即放下车杠,挥拳捋袖横眉怒眼向我逼来,嘴里还不断恶狠狠地骂:“狗日的杂种,眼睛球日瞎了,老子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
拳头,斗大的拳头,青筋暴绽贯着风响,眨眼就要落在我的头上。我一边退缩,一面思谋着对付的办法。蓦然,又是那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声音:“唐师,干啥?他又不是有意的,快走吧!要上课了。”主人的吆喝,使拉车大汉收回了拳头,不过他余怒未息咧嘴龇牙嚷道:“下次再这样,老子捶断你的脊梁。”
“当当当!当当当!”私包车旋风般的上路了。晨风,霞光,长发,黑亮亮车身,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远处,不见了,不见了……
是感情发生了变化,还是思想日趋成熟,还是对客观事物有了新的评价?从此我不再讨厌和仇视那震耳欲聋的铜铃了,它变得亲切动听,像和煦轻柔的春风,又像清洌潺潺的泉水,甜人肺腑沁人心田,给人以美感和享受,似乎老远老远地在向我问候:“你好呀!你好呀!”同时我还发现车里那位少女,既不矜骄也不傲气,每当私包车从我面前擦身而过时,她总是和善地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出自心田出自真诚,好象无声地在说:“你好,辛苦了!”我呢一直目送她,送得很远很远,希望第二天再看见,如果第二天没有看见心里便空空的,像丢失了什么?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奇特的“友谊”,彼此心照不宣,把美,一种纯真的美,深深地埋藏在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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