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对于八九六四,我们没有很多话要说。
没有,关于官僚之间的尔虞我诈、权力斗争;
没有,关于胡耀邦、邓小平、赵紫阳谁好谁坏;
没有,关于当天因为持续通涨、贪腐、债务失衡、管理层的苛索,致使工人们从无止尽的劳役中走上街头,(和今日沿海城市的工人一样)以令人骄傲姿态奋进;
没有,关于他们的自主创造:在广场上成立北京工人自治联合会,要求为全国的基进派工人设立独立机关,监察和影响国家劳工及经济政策;
没有,关于他们保护那班学生的勇气——那班尝试把工人推到广场和运动的边缘,为了保持自己“纯粹”而没有经济面向的诉求的学生;
没有,关于(作为社会菁英、党未来的栋梁及大部分出身权贵的)学生和(组成人链立于施暴者面前的)工人被捕后相去甚远的待遇;
没有,关于学生和工人之间没法成形的连结:学生的“民主诉求”空洞而抽象,但亦因而令广场运动具备超越任何实质诉求的力量;工人坚定而刚毅,但却没看到自己和年轻的同志们是如何共通……
对这些种种,我们都没什么要说。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被淹没于“历史”之中,但我们对精准的史实不太感兴趣;
虽然这段历史、这些回顾也很重要,但我们却不想再斟酌于天安门内切实发生过的一切。
对很多人来说,着眼点是国家出动暴力镇压,是不必要的过度反应。历史学家常告诉我们不可以离开具体的时空、抽空地说六四。对我们来说,危机正正在这里。
危机就是:我们把天安门当成是例外、孤立地去分析和理解;
我们仍把天安门的屠杀,单看成是“落后”的史大林国家所作的野蛮行为;
我们仍幻想“民主”可令权利自我制衡、令天安门的屠杀不再出现。
对我们来说,天安门的真相: 不是那些被政治宣传蒙蔽了的、埋藏的事件;
不是被扭曲、否认,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揭示的过去;
我们想说的真相,是当年的天安门广场展示了我们的当下,
那笼罩着我们每天生活的、野蛮暴力的现实,和无时无刻都会降临的——天安门的黑影,
那个在每年的烛光照耀下,所看不清的黑影。
如果这沉默的黑影能说话,它会说︰你是“市民”还是“人民公敌”由国家决定;
法庭上你站在哪一栏,由国家决定。
你是否有生存的权利、是否受其保护,由国家决定。
日以继夜的监视,令你每秒钟都感到自己是犯人,即使你什么都没/未做。一觉醒来直至退休老死,每一刻都可被追踪。电话、电邮、facebook、信用咭、八达通,样样都可被监控。我们每日都活在那些“保障我们安全”的摄录机之下。而廿三条这恐怖主义式的法例,更阴深地压在我们的头上,将我们每个人都当成潜在的恐怖份子、公众秩序的潜藏敌人。
你,作为公民的责任就是向国家证明你是清白的,而且会听教听话。
那条在“良好市民”和“恐怖份子”之间的线、“人”和“非人”之间的线,其实非常薄弱,甚至我们根本不会知道何时已逾过。
在1989年,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共产党从它的鞘内亮出每个国家都藏有的一把刀,置于它人民的头上。这巨大而可怖的权力,是主权和宪法所附予给国家政权,去捍卫和保护它自己的权利,亦是国家不惜一切去遮掩,大家却又心照不宣的一个威胁。
这把刀,悬在每个国家的人头上,等待任何“紧急状况”的出现。
这个黑影的深邃,令我们忘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我们,其实就是那“紧急状况”、那个从1848、1871、1936、1956、1968、1977、1989,到2012,令政权惴惴不安的“紧急状况”。
当年中共政府出动的士兵坦克,冲著的并不是“现实”的学生和工人的想法和立场,或“实际”上他们拉着的旗帜和呼喊的口号。
那时枪头对准的,是一个可能性:学生和工人能超越各自身份,逾越既有界限,令彼此之间的差异不再构成贵贱之别,不再成为分化他们的原因;拒绝留在权力指派的岗位,在一个共同的空间相遇的可能性。
这个相遇的空间,是政治的、实验的;是可以让改变和革命(一种政府和市场都无法满足)的欲望,在此形成;是让人们相遇并开放自己,期待着共同的改变;让他们结集起来、改变“现实”。
可惜的是,知识份子和工人之间的沟壑,年深日久,在当年的天安门广场里,这界限还是没有被跨越。正因如此,“事实”的层面上的讨论,再没甚意思。
因为“事实”是,那年的天安门中,那条界线本应可以被冲破,被消灭;
就如在68年五月的法国,当学生和工人赶走了那些教授、院长、政党和工会会长,迳自在他们所占领的大学和工厂进进出出;
就如在1977年的意大利,当知识份子和学生们发展出一套新的革命理论(“工人调查”),并以此为基础,连结工人、女性和失业者开展新形式的革命行动。
就如在1871年的巴黎公社,当面包师傅、裁缝、主妇、退役士兵、波希米亚人、艺术家们都自我武装起来,捍卫那个从政府手上夺过来的巴黎,那个他们在三个月内(以快乐、庆典)完完全全改变了的巴黎。
就如在希腊、在突尼斯、在埃及一样。
马克思和恩格斯口中“共产主义的幽灵”,指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可能性吗?
这个萦绕于当下的可能性;
这个一直质问生活是否必要如此、不断向既定的“现实”寻衅的可能性。
如果你不喜欢“共产主义”这名字(又有谁不能明白…),
我们可以把它唤作“不受统治、团结起来的人民力量”,
这股比国家的刀更强劲的力量。
揭示了国家政权的脆弱、它的偏执和歇斯底里,
这股力量,不断创造“特殊状况”,逼令国家敲响警号、亮出刀刃。
所以,当我们要求平反六四,需要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
因为即使他们为天安门事件道歉,也不会阻止往后一次、又一次沉默的威胁。
我们不可能要求黑影退去,因为它无处不在我们当中;
但我们要认清它的面目,对抗它、刺破它。
庆幸,我们仍能哀悼,我们为那些陌生的、死去的人痛哭;
庆幸,天安门成为我们身上一个永不磨灭的疤痕、创伤;
这创伤的力量在于,它并未过去,它不屈不挠地存在于此刻,同时亦围困着我们的当下,甚至影响着我们每刻面对生活的能力。
请不要忽视这个伤口、或轻率地把它治疗。
所谓纪念,绝非要求这个党便宜地道歉;
所谓纪念,是和这伤口一起活下去,行动下去,不只六月四日,而是每日每刻;
思索当年广场上逝去的生命,令我们对自己应有怎样的要求、摃上怎样的债;
不单单着眼于当年当日发生的事,而是直面六四的黑影——这死亡的黑影,就如八九广场上的人一样。
我们要无畏地、紧紧地靠在一起;
我们要在死亡的黑影下,创造出更强悍的生命;
那,就不会再有人死于无名之中。
来源:独立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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