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所谓爱情的最初印象,是爸妈之间的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
听我妈讲,她与爸爸结婚之前,是只见过彼此的照片的。他们的婚姻是老式婚姻的典范,----也可能稍微算是新潮,因为偶尔会书来信往。 “我觉得你爸的字写的真是漂亮。”老妈曾经在罩了玻璃灯罩的油灯下追忆着,故做轻描淡写的神气对我说,可是小小的我能感觉到她的羞涩,觉得有趣。
爸妈很恩爱,是那种若只有一只苹果,谁也不肯独自吃掉的那种感情。我看过妈妈未嫁时的照片,那种早期的半身彩照,黑白的底板,照片上被后期加工过的脸蛋儿是美丽的粉红色的,衣领上也稍微带点淡淡天青色。-----好象现在都见不到那么纯洁质朴的颜色了。老爸的照片上是一个脸色红润穿着军装的英俟少年,看起来比我现在的弟弟还要年经稚气些。妈说这就是他们彼此相亲时用的照片了,等我好奇的看完又被她小心的收在了我家相册最里面的一页中。
外婆家在农村,是一个被评为富农成份的家庭;妈妈高中毕业后呆在家里帮外婆做些家务;不久便有媒人上门提亲。当媒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带了爸的那张照片,也带走了妈的那张。双方父母决议,定下了!便定了亲。当他们刚开始书来信往几个月后,爸在部队病倒,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提干无望,被三个军区的主治医师会诊后下了终身残疾的定论。爸在信里中如实的告诉了妈妈,在农村,不能再做体力活,几乎等于被判了半个死刑。
“如果你决定反悔,我不怪你。”爸在苏醒后的第一封信中这样对妈说。“我最感动的是你妈在当时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舍弃我……”在妈和我讲过他们的往事后不久,一个夏季的月夜和爸在院子里的椿树下乘凉时,我曾向爸探询过。
老妈却说:“当时傻嘛,已经定了婚呗,俗话说‘一女不嫁二夫’。也为难过……不过还是决定继续跟他。”
后来爸转业时,为了妈妈,回到了家乡那个小小的县城里工作。记忆中我的童年生活是很幸福的,爸常常用一辆老式的飞鸽自行车前面横杠上放了我,后面带着抱了弟弟的妈妈回外婆家;再后来又意外的多了个妹妹,我们慢慢的长大,三个孩子的学费、超生的罚款、家里经济日渐困难。可是爸妈很默契的从来不曾让孩子们察觉过艰难生活的苦恼。只是无论多么困难的时候,每天早晨妈都是要逼着爸吃两颗鸡蛋,说是补胃。而爸,也为了妈和他们共同的孩子放弃了许多他梦寐以求的学习和晋升的机会……日子便这样在爸妈的相互支撑下一天天的溜过去了。一日爸的同事带着情人在我家对面的酒店寻欢,被他的老婆跟踪过去,我听着他们一家天翻地复的吵闹,悄悄问妈:“我爸有没瞒着您像张叔叔那样糊闹啊?妈你担心不??”老妈幸福的笑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似有所悟。现在想来,每个男子的好色之心大约都是无法避免的,只是不懂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老爸如此自律。
后来我们兄妹三个都去了远方生活,只留爸妈两个老人在家里,相依为命,殷殷守望着远方的孩子们。再后来我陆续漂泊在西藏、海南或内蒙,有两年的时间不能回家探望他们。今年春节前夕到家时,看到为我开门的爸爸被生活的压力和病痛折磨,清癯的脸上已布满了菊花一样的皱纹,而妈的鬓角也已掩不住的霜白起来……
在家的那几天里重新目睹了他们给予彼此的关心和体贴,---都是一些小和细碎的事,比如会把对方爱吃的菜夹到他的碗中,妈睡觉时爸会将电视调到小小的声音,怕吵了她……这些事情细小的几乎不值一提,但正是这些细琐的事物堆集成了所谓的生活,不是吗?问起两位老人我们不在家时的生活情况,爸微笑着叹息一声:“唉,你们奔自个儿的前程吧,我和你妈做伴就成了。”
随着年岁渐长,爸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如从前。我在帮他们收十房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被爸藏在席下的速效救心丸,刚拿到手里,正发楞,却被爸果断的抢过去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悄悄向妈在的厨房方向奴奴嘴,示意我别嚷:“我也就是看着这个葫芦形的小瓶子好玩……”在我的审视下,爸有点难以自圆其说,不得已叹一口气,对我说:“其实没什么事,怕你妈又小心眼儿……你可别跟她说。”
我遵从了爸的意见没说给妈知道,她是那种典型的以夫为天的传统女人,我也不想她无助于事的担忧难过。春节离家的前一天夜里,妈睡了,我在自己房间看书。爸轻轻敲门进来,说想和我商量一些事,再次问完了我在外的情况后,他迟疑,终于告诉我说等一开春想回老家呆段时间,把村子西边的那条土壤肥沃的荒沟承包起来,全部种上杨树。我讶然的看向爸,他习惯性的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宽慰我,继续说:“你妈一辈子辛苦,跟了我几十年也没享什么福。我们两个这些年也没什么积蓄,趁我现在身体还行,想回去把那条沟全部种上好养的杨树,三五年后伐了卖个三五十万,算是我留给你妈的一点体已……我的身体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医生下了定论的,到时候万一儿媳妇不孝顺……她也能用这钱雇个保姆安享晚年。”我一下子羞惭起来,为自己的一事无成。
后来在妈和我们的坚决反对下,爸至今也没能将那条荒沟种满小树。在外常常会惦记起他们,有时候电话回去,两个人便小孩子一样开心的各自抱着分机和主机两个话筒絮絮不休,每当觉得被对方抢去了孩子的注意力时,便会嗔笑着赌气:“看你怎么老跟我抢……”“啊你先说你先说。”一般都是爸让了步,妈先唠叨完,他再做一个总结。很有趣。
“今天吃了什么饭啊?”我习惯问侯两个老人的日常起居情况,不过知道若是妈做的饭,一般都会是“面条儿”,原因很简单,因为爸喜欢吃。
“老爸今天都做什么了啊?”爸便会负责综合报告一下今天洗了多少件衣服、又拖了一遍地板、给狗狗洗了澡澡、做了早饭晚饭洗了碗……,有些委屈的神气。设若我们假装为他打一下抱不平的话,便会立刻听到他的辩解:“啊,不是这样,你妈不让我做呢,是我自己非要做的。你妈的胳膊在疼呢!”
一次刚给爸妈打完电话走到图书馆前的过街天桥上时,看到一个乞讨的老妇依在桥边的栏杆蜷缩在那里。她穿着灰蓝的半旧大襟衣服,摆在面前的小茶缸像是一个饥饿的嘴巴,几枚一毛两毛的零币寂寥的躺在里面…。料峭的初春的天气,吹过天桥的风还是很冷。老人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像是要睡着了,不忘双掌合十,----无望的求告的姿势。太阳不知悄悄的躲到哪里去了。
今天,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要下雨了。一踏上天桥就下意识的向那灰蓝的一堆望了一眼,竟然还在.。一个佝偻的老头走在我的前面,硕大的垃圾袋背在肩上,晃动着。我刚刚越过他们去,听到一声叹息从背后传过来。我禁不住回过头,看见老头儿装满的废品的大袋子放在地上,正将一双布满裂纹的苍老的手伸向蜷缩在那里大约睡去的老太太,用自己那灰黑色枯瘪的手指将她被风吹开的三角头巾轻轻系好……被惊醒的老妇睁开昏浊的眼睛辨认出自己的爱人后,露出了一个那么安详的笑容。“咱们回家吧……”,老人原本佝偻的身体弯的更低,扶着老太太慢慢的站起来。他们相扶着,蹒跚的步下天桥,踽踽穿行在熙攘的车流和人群里……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渐淹没在人海,恰在这时细密的雨丝铺撒下来。不知为什么他们令我想念起自己逐渐年迈的父母,和他们之间的那种不离不弃,患难与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