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十五)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21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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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八十

转眼间,在监所住了近三个月。每天,轻刑犯们出去为武装队进行各种各样的劳动,只有我和赵二老汉呆在牢房里,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多少年来,没有过过这样的 日子。等待死亡的日子,不断回忆着走过的路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更没有在谁的背后卑鄙地捅过一刀,我想,自己应该平静地走向死亡,除了有负亲人外,再没 有任何愧疚的地方。尽管我很不幸,三十岁不足闯向鬼门关,但总算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也目睹了人世上种种丑恶的事态,这就够了。人生在世,原本就是匆匆 过客,享福的、受苦的、当官的、作奴隶的,所不同的,也就是这几十年光景吧,一旦无常,还不都是一回事!村里人常说,王侯将相、公子少爷,百年以后,同为 粪土。想到此,被枪毙倒也痛快,反倒比那些长期卧病在床经受疼痛的折磨要好受得多。

一天傍晚,参加劳动的人回来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县里不知要开什么大会,许多单位建起了临时茶炉”、“街上到处是大标语,上面写着‘坚决镇压现行反革 命的破坏活动’的大字”。梁国佐瞅了这几个年轻人一眼:“说这些干啥”!他大概怕我紧张。其实是多余的,人活到生不如死的地步,面对死亡,的确很坦然,还 有什么可怕的!我大声对王畅说:“还看见了什么,说说吧,对一个将死的人,没有必要隐瞒,否则过后会不安心的”。王畅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小伙子,二十三、四 岁,每天回来都要向我和赵二老汉讲述外面的见闻。听了我的话,略一迟疑,看了梁国佐一眼,还是开了口:“我在西院里看见两个妇女,每人怀里抱着一捆纸,大 概是布告,背面还洇出红叉叉,最近很可能要判你们”。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来临,我平静地答道:“也好,省的每天在这里饿肚”!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再作 声。相处近三个月,人总是有感情的,他们或许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吧。

次日清晨,街市上不断传来军号声、哨子声,还有听不清楚的口号声。不仅城里,估计连村里的民兵也都早早进来,监房里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片鼎沸声,看来要 开万人大会。这时,我忽然想到“末日”一词,其实也和平日一模一样,照样的起床吃饭,只不过到时绑出去,枪声一响,归于沉寂,尔后慢慢化为泥土。
早饭后,所长进来,首先将陶福成叫出。陶福成出到院里,匆匆向四周环视一遍,然后跟着所长大步走了出去。接着,所长又进来打开十一号牢房的门。就在这时, 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陶继舜顺不知怎样弄开了铐子,用预先准备好的一块半头砖,向所长面部猛力砸去,然后飞快地跑进对面的厨房。所长捂着脸,踉跄着 向外走去,岗楼上的士兵对空鸣了三枪,大院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不一会,武装队的队长进到院里,从每个号房叫出几个人,也就是平时出去参加劳动,比较年轻 的那些人,队长大声命令道:“现在是你们立功赎罪的大好机会,给我冲进去把陶继舜抓出来”!这批人向前刚走了几步,从厨房里飞出几个碗向人群砸来,谁也不 敢再向前走,队长几次命令向前冲,大家都一动不动,僵持了二十几分钟,队长气急败坏地骂道:“都是些饭桶,给我滚回去”!这些犯人迅速回到各自的号房,一 个士兵马上将所有房门锁上。紧接着开进一个班的士兵,这时队长已上到西房顶上,对士兵发出命令:“快,冲进去”!十几个士兵谁也不动,却在当院端起枪,不 停地向厨房射击,玻璃被打得粉碎。队长又一次命令:“给我冲进去,他身上没枪”。其间,厨房里不断飞出砖头和碗,双方对峙着,士兵只管放枪,就是不肯向前 冲,又僵持了二十几分钟,队长无奈,只得压下火开始喊话:“陶继舜,出来吧,政府不会判你死刑,还给你留有出路”!“你他妈的,到啥时候了还在卖嘴,老子 不怕死,你有种给我下来,今天老子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这时,整个看守所院里一片寂静,外面的鼎沸声却像潮水一般响起。队长只好又招呼来一个 士兵,手提铲子,两人一起转到东南角的厨房上面,从房顶挖了个洞,队长用手枪连发几枪,然后怒冲冲地命令士兵:“进去拖出来。已经死了”。几个士兵方才进 去,将陶继舜拖了出来,后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下一个轮到我了,忙向赵二老汉深深鞠了一躬,对他说:“二叔,自进来抽了您不少兰花烟,此生此世怕是无法报答了,家里来取东西时,您千万把这件旧皮袄和破 皮褥子留下,免得受凉,并随手将整理好的两件不成礼物的物品放到他的铺位上,他哭着说:“那娃,不会的,你能回来”……这时,门桄榔一声开了,队长喊道: “吕维,出来”!我走出去,穿上鞋,其中一个士兵给系上裤带,五六个人拥着我往外走,通往后院有一条走廊,两旁站满了人,个个手里提着一根木棍,虎视眈眈 地盯着我。出到后院,房上、地下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院子里同时还有许多拿木棍的人,个个如临大敌。陶福成已经被五花大绑在那里,弯着腰,有四五个士兵 狠劲摁着,陶继舜则爬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还有一滩血。捆我的士兵叫过蔡主任,要他开锁下烤,他轻轻摇了摇头,指示士兵就这样小捆着,也就是前面继续戴着 铐子,只将胳膊向后勒去,两士兵捆我时,先将我的双脚紧紧踩住,只觉得他们的脚在不住打颤,双手更是抖得厉害,费了很大的劲,总算将我两臂从后面捆起。接 着又过来一个士兵在我脖子里勒了一根细绳,使我无法把头低下,感到呼吸吃紧,很不顺畅。

不一会,又一士兵过来,索性把一根稍粗一些的绳子从我嘴里勒过,我 尽力咬着绳子,嘴角还是被勒破,出去的时候,不住有血点落下。我们一行人被分别推上几辆大卡车,两旁十几辆摩托开道,缓缓向宣判会场驶去。路两边到处是 人,甚至一些房顶上也有人站着,我忽然想到鲁迅先生笔下那些观看杀人的麻木的同胞们,至今依然麻木着。真奇怪,我们的同胞不知为什么总是那么喜欢看杀同 类,小时候我也看过杀人,只不过如今被杀的是我。

宣判大会照例先由领导讲话,然后逐一宣判。到我时,念了些什么罪状,根本懒得去听,到了末尾,宣判人突然提高嗓门,狠劲念出,不,简直是喊出:“判处—— 死刑”!而且声音拖得格外长,停了一阵,又用不高的声音念出:“缓期二年执行”。这是真的吗?这条不值钱的命,被暂时保留下来。同时也从宣判者的口气中听 出一种无奈,要不为什么在念到“缓期二年执行”时,声音突然变得那么低沉!接着又宣判了几人,最后主持人宣布:“现将陶继舜、陶福成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其余押回监所”。当汽车到达看守所门前时,一眼发现车旁站着二弟,正想和他说两句话,押我的士兵似有所觉察,将嘴里和脖子里的绳子同时抽紧,拽着我跳下车 去,摁着脖子快速推进看守所。

八十一

回到监房,同室的人,几乎同时从炕上跳到地下,把我紧紧围住,王畅首先开口:“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为你捏着一把汗,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梁国佐不 住对我点头,赵二老汉则是泪流满面,随即大家又都坐在炕上。我把经过简要地向他们叙说一遍,此时,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大家相处,还不到三个月,彼此这样关 心,我的生死牵动着每个同类的心。想起吃早饭时,每人两碗稀饭,本来就饿得厉害,他们非要我多喝一些,并要我一定喝饱,虽然坚决谢绝了众人的好意,只吃了 赵二老汉几口炒面,可我深深理解大家的心意。在村里,常听老年人说,旧时凡临刑的人,都要饱餐一顿,走在大街上,想吃什么,可以随便伸手从小摊上拿取,临 死也要落个饱死鬼。但那毕竟是旧时代的习俗,而今,我们的国家,正进行着一场“文化大革命”,理所当然要把旧时的习俗通统破掉,于是像牲口下嚼子一样,往 嘴里勒一根麻绳,免得被判者说三道四。当权者如此胆怯心虚,真是可笑极了。一方面气壮如牛,什么都敢打倒;另一方面,对一个被捆着的人如此害怕,真不知这 些“革命者”们到底是“大无畏”精神,还是底气不足!

这天,中午饭开得很迟,管理员和炊事员抬进一筐新碗后才开始吃饭。赵二老汉一直睡在那里哭泣,谁也叫不动,我明白老人的心情,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过,他和陶 福成同住一个院子,是看着陶福成长大的。他说,陶福成从小就是一个很有礼貌,很尊敬长辈的孩子,他为陶福成的死十分痛惜,也同时很惋惜陶继舜,那是他们村 一个很有本事的能人,走南闯北,所谓见过世面的人。

其实,我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样!我认识陶福成后,他给我总的印象是好学、勤快,思维敏捷,十分富有正义 感。他为人朴实,常常用很普通的土话来表达思想,他常说的一句话“说人的人不如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些年,我们看到和听到的,说得好听做得难看的 事情真是太多太多了,几乎成了普遍的社会现象。陶福成的不足之处,或许由于年龄的关系,再加上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对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看得不深,我曾多 次劝他,不要轻举妄动,要多读书,学点知识,以待将来。他也承认我说得对,就是没有履行,以至弄到这个地步。这其中,兴许受了陶继舜的影响。陶继舜和我交 往不深,给我的印象是属于江湖上那种豪侠一类的人物,嫉恶如仇,刚强无畏,想要办的事情,绝不计较个人得失,甚至连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我崇敬他的为人, 但自始至终不赞成他的做法。并且诚心劝告过他,不要鲁莽行事,要耐得住时势对我们的迫害,等待将来。古今中外的历史反复证明,凡搞暴政的人,他在世时谁也 奈何不得,一旦死后,很快就会被人兜底翻掉。怎奈他个性很强,不接受我的劝告,反而嫌我胆小怕事,不关心天下苍生云云。结果,仅仅有个想法,一切还未付诸 行动,便被杀害,岂不可惜!总之,他俩对于眼前这个政权的残暴性认识仍然不足。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都是怎样一些人物啊,他们为这个政权的建立,可以说付 出了毕生的心血,到头来还不是一脚踢开,置于死地!更何况我等天然的异己分子!我所痛惜的是志士的血白白抛洒,统治者决不会从人们的不满中有所反省,有所 收敛。相反,会变本加厉地甚至得意忘形地吹嘘他们的铁血专政是如何如何的伟大!

正在做这些遐想的时候,院子里突然起了风,晴朗的天空中眨眼间弥漫了那么多黄沙,按理说,六月下旬不该起这么大的沙尘,沙子打在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着,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顶天立地的旋风在院里不停地转动,足足刮了十几分钟,方才散去,天空又恢复了先前的晴朗。吃饭的人面面相觑,只听王畅叹了口气说: “没准是那两人回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啊”!我也感到诧异,旋风怎么只在看守所院里刮,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梁国佐主动转了话题,问我:“那两个姓 郭的人判了多少”?“儿子无期,父亲十五年”。刚一答完,王畅马上嚷嚷道:“咋判得那么重呀”?大家又一次沉默起来,毋庸多言,他们都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这里所说的两个姓郭的人,是两个月前被抓进来的,比我迟来将近二十天。据说,这父子俩是城东一个村里的人,父亲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在村里担任小队长,儿子 刚刚二十岁出头,名叫郭开有。两年前,村里来了十几个北京的插队青年,女孩子居多,其中一个常和郭开有接触,也常到郭家,慢慢两人产生了感情。郭开有的母 亲看这女孩不错,每次来时,尽农村人的力,尽量做些好吃的讨好人家,其后,郭开有和这女孩结了婚。春节期间,女孩回到北京,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要求女儿 和郭家解除婚约,准备以后有机会返回北京。女孩回来后向郭家提出离婚要求,全家人都不同意。农村里人穷,娶个媳妇不容易,谁肯轻易放走?女孩曾到公社找过 主任,主任当时只做了调解,并未及时办理离婚手续,此事就这样搁置下来。女孩的父亲认识中央一位要人,把情况反映上去,这位要人当即批示:“请调查处 理”。恰在这时,“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其中有一条规定,凡破坏知识青年插队下乡的,按“现行反革命”论处,郭家父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进了牢房,此次和 我一同被判。公社主任暂时没有处理,仍然关着,以后怕也会丢掉饭碗的。“判的不轻啊”!梁国佐长长叹了口气,又转向我:“比起这两人,你今天能回来,也真 是幸运啊”!“也许是吧,但我并不怎样高兴,活着终身受煎熬、受折磨,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唉,话是这么说的,还是活着好啊”。围绕着生与死的问题,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

次日上午,将判过刑的人一一叫出,在院子里照了相,让我们把手铐高高举国头顶,两手呈交叉状,然后抬头亮相,迅速按下快门,可以说极尽了丑化的能事。结束 后,我向所长提了个要求,想在临走前见一见家里人,这两天母亲和二弟肯定在大妹家里,我有许多话须得安顿他们。谁想所长一口拒绝:“想说啥,以后到了劳改 单位写信吧,现在不准见面”!回到号房,听见梁国佐正在吩咐王畅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如果问起你们什么,不该说的,千万不要乱说,说不定明天就要起程”。 果如他料,照完相,所长便把王畅叫了出去,询问我有什么反应,王畅自然没说什么妨害的话,临走时也未给我加戴脚镣。

判刑后的第三天上午,把我们一起装在一辆大卡车上,又用苫布严严实实地盖好,四面用大绳拴紧绑牢,拉到火车站。下车后,两个士兵押一个犯人,在站台里一个 不易被外面人看见的角落里蹲下,等火车进站后,随即押了上去。这是一节空车厢,显而易见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时时处处给人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车过恢河大 桥时,看着下面蜿蜒的流水,遥望着姥爷院里的那棵大榆树,想起少年时,在这一带河湾里,不知走过多少回,而今而后都将永远留在记忆中了。啊,故乡,我走 了,也许是永远地走了。至于往后,还能回来吗?不知道,天晓得。

第十章 死心塌地做囚徒

八十二

山西省第二监狱是一座旧式牢房,始建于阎锡山统治时期,据说,用的是日本人的图纸。关押犯人的地方叫做八角楼,站岗的士兵通常就在上面。由八角楼下面向四 个方向各延伸出一条窄窄的巷道,每条巷道的两旁建有低矮的监房,所有犯人的出入必须经由八角楼下,站在上面的士兵可以随时随地观察每个巷道的动静。犯人们 的住处显得狭小、促窄,甚至给人拥挤的感觉。尤其在早上出工时,各条巷道的人一齐拥出,八角楼下的情形可想而知了。每个监房朝巷道的方向留有一扇门,朝外 面的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户,房间里光线极差,终年都是阴暗而潮湿。除了一铺炕,空余的地方仅能站两个人。每天劳动归来,天热的时候可以坐到巷道里学习,紧 靠监舍门口,通常配备一些四五寸高的小板凳,冷天则围坐在炕上读报讨论。来到这座监狱后,首先在集训队呆了一个礼拜,每天不准出门,一直在号房里学习监规 纪律。规定虽然繁杂,其主要点则在把每个犯人各自孤立起来,什么不准互相吃喝,不准互相抽烟,不准互谈案情,不准互相拉拢,不准互相借贷,不准互相……总 之是每个人都得乖乖地呆在划定的范围内干活,不得越界,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彼此不能来往。庄稼之间是否有语言,也在交谈,人类无法知晓,但它们肯定不能 随便行动,凑到一起,我们亦然。一个星期后,从集训队下到一大队,其实就是铸工车间。起初,大约考虑我有点文化,上过中专,起码懂得图纸,被分配到模型 组。

后来得知,模型组是一大队最干净的工种,又不累,干的是技术活儿。可当时,根本不考虑也不知道这些,我还没有完全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本已做好死的 打算,临到头却意外地活了下来,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并未感到多少欣喜,谁知往后的日子该怎样度过,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因此,来到监狱后,整日垂头丧 气,不和人说话,脑子里想的全是母亲。我不知她伤心到了什么程度,今后将怎样活下去。大队对她肯定会更加严厉,会变着法儿折磨她。我走了,可以说逃避了责 任,可留给母亲的将是更多的苦难,深深感到对她不起。有时也会产生轻生的念头,了结此生,从此一下子解除掉所有烦恼。但总是下不了决心,倒不是贪恋这个世 界,一个会说话却不能自由表达自己意志的活工具,由奴隶中的賎奴,再一次降格为官方眼中十恶不赦的罪犯,苟活在人世,用我们伟大皇爷的话说,是“不齿于人 类的狗屎堆”。这样的人还有生存的必要吗?或许,自杀是一种最好的选择。然而使我下不了决心的还是因着可怜的母亲。我活着,即使身陷囹圄,终身监禁,毕竟 还活着。活着,对母亲而言,她还有这个儿子,若干年后,她还能来看我。如果我死了,那不是从她心头剜去一块肉吗?理智地想一想,再也不能让她伤心了。同 时,我还幻想着将来有出去的一天。

整日里,想着这些与母亲有关的事情,表现在干活儿方面总是迷迷瞪瞪,主动性很差,因此在模型组只待了一个月,组长马锦章报告了中队长,将我打发,又被分配 到造型一组干重体力活儿。对此,我则毫不在意,人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了任何企求,随他们的便,总不会打发到监狱外面吧。造型一组的组长李春旿,旧军人出 身,为人严厉,不苟言笑。向他报到后,马上分配我和一个姓巩的内蒙人一起干活,“先帮他铲砂装箱,慢慢熟悉造型”。组长撂下这句话匆匆走了,我帮姓巩的人 干了起来。原来,此人名叫巩有才,六九年中苏边境紧张时,内蒙监狱南撤,他随大伙儿来到此地。此人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不停地咳嗽,面部黄白色,一副病恹恹 的样子,每天完不成任务。我来后,他显然挺高兴,彷佛找到了替死鬼。我为他刮平场地,又为他不停地铲砂,按他的指点,把干湿不均的砂子拌匀,一天下来,顺 利完成了任务,还超额了一小部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和他相邻的一个瘦精精的人,巩有才说他是四川人,说话却不完全是四川口音,收工后特意过来祝贺: “巩有才,今天总算完成了任务啊”!“是啊,有人帮着哩”。接着向我介绍,这人叫杜均安,并问了我的情况,我一一告诉他俩。收工回来后,从模型组所在的监 房,把行李搬到造型一组的住处,正好杜均安旁边有个空位,组长指定我住在那里。

此后几天,我便和巩有才一起干活。他为主,我帮忙。有一次,杜均安悄悄告诉 我,巩有才有病,干不了翻砂这种重体力劳动,多次向队长打报告想调离这儿,很不安心,也不想钻研技术,马马虎虎,不但完不成任务,组里的废品数他最多,经 常挨组长的训。幸亏组长为人正直,非到不得已时也不向队长汇报。与此同时,杜均安顺便告诉我一些造型的基本操作要领,我试着单独做了十几箱,浇过铁水后, 还好,竟然没有一个废品,巩有才对我也放心了。看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后来索性调了个儿,他帮着铲砂,由我担任主角操作。我们做的是50型号的闸阀阀体, 两人操作,总能顺利完成任务。同时发现,整个造型组的人们都很忙,有人甚至小跑着往出送砂箱。其间根本顾不得想其他事,不安的心渐渐归于平复,三人相处得 倒也比较融洽,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在模型组时,很讨厌那个组长,尖嘴猴腮,一双溜溜转的眼睛经常盯着人,分明是在监督我,企图从我身上发现一些立功赎罪的 材料。而造型一组的组长,每天也必须完成任务,忙于干活,很少到我操作的场地上来,虽然干了重活,我的心情反而好了许多。人到了这步田地,活儿的轻重根本 无所谓,活一天算一天,什么时候累死拉倒。

八十三

铸工车间,初步目测,长约六十米左右,宽约三十多米,操作场地大体分外四排。南面靠窗户一排是造型一组,中间由东向西一条小轨道,是专门为运送铁水而设置 的,道轨的北面是造型二组,两组占去了厂房的南半部,这两个组主要承担着制造各种阀体的任务。道轨的中部一带有个转盘,铁水车可以由此向北通去,到了北半 部,又有一个转盘,铁水车还可分别向东西行驶。厂房的北半部被东西走向的道轨又分成南北两半,南为三组,北为四组,负责铸造阀门的所有配件,例如阀盖、螺 母、手柄、手轮等,四个组共同成为阀门铸造的首道工序。这里的生产,基本以重体力劳动为主,虽然,每个人前面有一台漏模机,不用手工起模,但只是节省了时 间,并不减少人的出力。四个造型组以外,有十几米长新厂房,大约是最近一二年新建的,预制板结构,新厂房紧挨东门口有一片场地属于零件组,承担着全监狱的 维修和外来件的铸造,纯手工造型,使用的都是木模,这个组每年还要铸造部分机床,除本监狱使用外,相当一部分卖到其它地方。以上五个造型组,形成了铸造车 间的第一道工序。此外,还有围绕冲天炉进行化铁、加料、搪炉的一部分人,编为熔炉组;端铁水进行浇注的叫浇注组,这个组的人,个个年轻力壮,端着三十多公 斤的铁水包子,一箱一箱地浇着,炽热的铁水把脸煏得通红,每一轮铁水出炉后,人人都是大汗淋漓。在铸造车间的东北方向,还有一个小型厂房,生产各种型号的 铜圈、铜闸板、和铜套等,称为铜炉组。再加上模型组、工务组、检验组,共同组成了一中队。

二大队则是以泥芯组为主,制作各个造型组所需的泥芯,它又分为若 干小组,并配备有烤窑进行烘干;此外,还有两座回火炉,为所有毛坯件回火;开箱组是专门为造型组中途开取砂箱,以便循环使用。这个组开始工作后,整个车间 里乌烟瘴气,砂灰弥漫,热浪滚滚,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每天,当我们快要收工时,有一拨人方才来到车间,向灼热的砂子上喷水,待我们下班后,他们将用过的砂 子重新搅拌均匀,供造型组下一天使用,这些人属于清砂组,连同厂房外面的洗砂组、碾砂组组成了二中队。三中队则基本是老弱病残犯人,大都分布在厂房四周清 理所有铸件上的残留物,并负责管理焦炭场、库房和打扫道路。以上三个中队,合称一大队,即铸工车间,共有犯人四百五十到四百八十名左右,其间有刑满出狱走 了的,也有像我这样新进来的,人数总在不断变化着。一个铸工车间竟有这么多人,比起我曾工作过的北票发电厂还要大,简直可以抵得上我们家乡一个中等村庄 了。

来到这里,不久就发现,虽然干部们几乎天天把思想改造挂在嘴上,说什么“抓改造,促生产”,但真正重视的却只有生产,他们把确保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作为 工作的重点来抓,并力争超额,而且超得越多越好。重视生产的同时,对于环境,对于人们的工作场所却是尽量迁就凑合。当你走进车间,房梁人字架上挂满了多年 的灰尘,墙壁上只有少数地方,还能依稀看见一些石灰刷过的痕迹,大都变得黑糊糊的,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挂上了帘幕。干活的人,穿着砂灰熏过的衣服,洗了又 洗,根本分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快到收工时,一个杂务人员拉来一大桶热水,分发给大家,每人一个铁盆,我们在工地上简单洗一洗,然后换上一身比较干净的劳 改服。

我来后,库房里没有了工作服,只穿一身劳改服,上下班一个样,脏兮兮的,衫子的背部流满了白色的汗水道子,只有到了公休日,才可洗一次,通常两个星 期休息一天。每天的生产任务,必须抓紧所有时间方能完成,没有一刻休息或喘息的工夫,定额订得都很绝,稍有几分钟耽误,便无法完成。据说这都是犯人之间勾 心斗角,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互相加码提高定额,才造成这种作茧自缚的局面。墙上到处贴着“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 缔,予以制裁”的早已退色的标语。大多数老犯人对新进来的年轻人监视得很严,把这些人当做他们立功赎罪、靠近政府的资本,对你的一举一动挑剔到无以复加的 地步,屁大的事,也要上纲上线地去汇报。这些,都是杜均安悄悄告诉我的,他比我大几岁,对我一直比较友好。他是上一年中苏边境紧张时,从内蒙一所监狱南撤 到此地的。凡内蒙来的犯人,大都受到本地老犯人的排挤和歧视,尽管他们很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这里的大队、中队领导绝大多数是当地的转业军人,而各组的 组长,又多是汾阳、孝义籍的老年犯人,干部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总带有一种浓厚的老乡的影子,掺杂其间,自然只相信这些组长们的话,外来的和新来的,往往成 为本地老犯人猎取的对象。

以上这些,就是我所处的劳改环境,对一个入监不久的人来说,时时感到茫然,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岁月!

八十四

自从来到一中队,在未很快适应下来时,抱着多干活少说话的态度。每有空闲,特别是每天的学习时间,脑子里都是想着母亲,不知她如今的情况如何。虽然也和家 里通过信,那是大妹写来的,她说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我却总是不能相信,母亲面临的压力肯定比我在时要大得多。从小在外上学,离家久了,对于家一直不大想 念,特别是在东北那几年。自从回到村里,和母亲、弟弟、妹妹一起生活了五年,家的概念,在我头脑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每日每夜都在惦念着我那可怜的 寡母,深切地感受到人世间最真挚最无私的感情就是母爱。入监时间虽然不长,却听到不少妻子和丈夫划清界限的实例,可从未听过母亲和儿子划清界限的事,哪怕 是一个例子。正由于这样,对周围的事情总是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很少和人打交道。

下午两小时的学习,组长读报,我在想家,反正别人也钻不进我的脑子里,我 成了一个蚕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外人知道,愈发显得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和巩有才做完那种阀体后,组长要我和他一起做一种100规格的闸阀阀体,这 种阀体的箱子是单人搬运最重的了,再大一个规格就得两人抬。我做下箱,他做上箱,一日里忙于干活,两个人极少有语言的交往,常常担心不慎说错话被他汇报。 由于干活一贯认真,他对我还比较满意。只是有一段时间,组里新调来一个福建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不能单独操作,组长让他帮我铲砂子。他每顿吃剩的饭都 给了我,组长批评过两回。其实,也很难说是批评,或许只是善意的提醒,要我不要随便吃那人的剩饭,以免传染。我呢,对于自己多余的生命,实在也不想爱惜, 照吃不误,先填饱肚子再说,什么时候死了拉倒。两个月后,那福建人调到了三中队,我吃他剩饭的事自然终止,组里并未追究,因为我从未给过他任何报酬,也不 能算成互相拉拢。一直到这年秋天的时候,依旧少言寡语,肚里的话无处倾诉,竟然哼成一首叫作《致树》的小诗,经常默默地吟诵着。

窗前的树头上罩满了尘烟,

连幼小的株苗也仿佛进入暮年,

遥想着它们的葱茏与茂盛,

假使被载到深山或泉边。

栋梁之材常出在微林之间,

长久的缺水也可能夭折在先。

树啊,杨树,柳树,松树,柏树,

谁把你们载到这灼热的铸工房前?经常哼着它,实在是觉得自己太像那些栽在铸工房前的树了,成年累月被灼热的气浪熏蒸着,不死不活,即使雨后也极少现出几分嫩绿,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毫 无生气。但它们又的的确确活着,并未完全枯干。有时也把自己叫做活死人,意思是说虽然活着,却不能和亲人见面,一切都是身不由己,蜷缩在活棺材里,对于亲 人,岂不像死了一般!真要说是死人吧,还确有一口气,依旧苟活着,甚至还在无偿地创造着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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