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作为山水田园诗派的开山之祖,王维素有“诗佛”之称。他在诗歌创作中往往阐发佛教禅理和隐士生活,特色鲜明,自成一家。这首《过香积寺》,可视为其后期成熟的代表作。此诗能够将佛教禅理与山水景物融于一炉,尽抒作者的高雅韵致和生命情调。
《过香积寺》是一首短小的五言律诗。题为“过香积寺”,“过”是过访之意。香积寺是唐代著名寺院,“香积”取名缘自《维摩经》:“维摩遣八菩萨往众香国礼佛言,愿得世尊所食之余,于是香积如来以众香钵盛饭与之。”此寺位于今陕西省长安县南神禾原上,原貌不存。
首联开篇用“不知”领起,说明诗人是初次造访,并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数里”,表行程漫漫。“云峰”指云雾萦绕的高山。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诗》有云:“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山势渐高,不见古寺的踪迹,只见山峦高耸,直插云天。这人迹罕至的云峰令人心旷神怡,正契合了诗人高蹈的生命情趣,激发了诗人探访古寺的兴致。这一起语凭空而出,凸显古寺的幽远与神秘。
中间两联铺写了寻访古寺沿途所见景物。山中古木参天,人迹罕至,诗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悠长的钟声,不禁发出“深山何处钟”的疑问,虽是疑问,实际上又加以肯定答复。这回荡的钟声,衬托出古寺的遥远和幽静。这两笔从视觉到听觉、以动衬静,生动地表现出山的深幽,造成一种清高幽僻的意境。 这里“何处”与“无人”对偶,又遥应开篇的“不知”,将一种幽远深奥、缥缈莫测、令人迷惘讶异的意境氛围渲染得出神入化,接着又落笔眼前,采用倒装句,“泉声咽危石”是“危石”边“泉声咽”,“日色冷青松”是“青松”上“日色冷”,突出了入耳的泉声和触目的日色。因危石的阻隔,泉水不能顺利流淌,发出呜咽凄切的声音。夕阳西下,昏黄的余晖洒在一片幽深的松林上,青松使日光仿佛也变冷了。这里“咽”、“冷”二字用得极为准确、巧妙,被历代誉为炼字典范。“咽”是拟人,状石间泉声低沉,“冷”是通感,绘夕阳余晖微弱。正如孙殿成所评:“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 (《王右丞集笺注》)此外“泉声”、“危石”、“日色”、“青松”四个意象形成完美组合,以泉声之幽咽与日色之凄冷相互衬托,渲染古寺远离世间烟火、俗人难以接近的氛围。
尾联两句才写到古寺,但仍然不写寺中景物,而写寺外清潭的空旷幽寂,潭岸的曲折深僻,诗人体会到禅理,排除烦恼,闲适自在。“安禅”是佛家语,指佛徒安静地打坐,眼观鼻,鼻观心,身心安然入于静思凝虑万念俱寂之境。“毒龙”典出《涅槃经》,经文上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毒龙”可比喻人心中的一切世俗杂念和妄想,如佛经所言的贪、嗔、痴三种人的根本烦恼。关于“毒龙”还有一则盘陀王依佛法制伏毒龙的故事。日暮时诗人立于寺前潭边,安禅入定,想到制伏毒龙的故事,一是杂念排除,尘心尽消,如毒龙之被制伏;一是赞颂佛法无边,心向往之。因此以“安禅制毒龙”作结,可谓水到渠成,深化诗旨。
王维这首《过香积寺》为人所称道,就在于诗人由浅及深地创造了超脱尘俗和忘我入禅的两个境界,使外在景物与内蕴的禅境相互映照。从而一步一步地引领读者进入他所企求的无烦扰的寂静禅境,可谓“深幽超尘、诗中有道”。而这种境界的获得,关键得力于其艺术上的独特成就:
其一,“即色游玄”的艺术结构。山水诗是在南朝佛教大兴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受到南朝佛家支遁“即色游玄”论的影响,“即色游玄”是山水诗一贯采用的艺术结构模式。这一结构并不纯是一个简单的形式问题和表现问题,而是一个运思方式、审美原则的问题。王维这首《过香积寺》就采用了这一传统的艺术结构。诗中描写山中寺外的清幽自然景色和“薄暮空潭曲”的眼前之景,都可以统称作“色”,与“安禅制毒龙”的佛理禅思,所谓“玄”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即色游玄”的艺术结构。王维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运用“即色游玄”艺术结构时,能够做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这其中还包含 着自然景色与王维本人“无心于万物”的佛玄心胸相互契合而相互激荡的中间环节,故而诗人能够将禅的拈花微笑的最高境界转化为诗歌中空明脱俗的审美之境。
其二,顿悟的运思方式。王维笃好南禅宗,曾为南禅宗开宗立派的大师慧能写过碑志。在修行方法上,慧能主张不假外求,靠自己心内的“己心弥陀”(有称“自性弥陀”)顿悟。这种顿悟的修行方法类似于心理学中常说的直觉、灵感等,与艺术思维有共通性。王维本人悟性极高,他的诗歌创作看似写景,实在参禅,如这首《过香积寺》中,古木、山径、钟声、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等自然物象,都可用以印证诗人归寂的心态。王维通过对自然景物真实平常的表现, 以求得不执著于外物、不重乎形式,来获得对禅体悟的境界,这正是顿悟的艺术表现。
其三,诗中藏画的艺术技巧。王维本人是丹青好手,他在营造诗歌意境时,自然运用了画家的艺术眼光,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就有经典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过香积寺》这首诗也不例外。诗人以画表意,首先是远近结合,层次清晰。“数里入云峰”是远景,“古木无人径”、“日色冷青松”是近景,“薄暮空潭曲”是眼前景,诗人在结构上将远近景结合起来,使读者先见画,后会意。其次是注重运用通感的手法,尤体现在“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联上。泉石的“咽”,从声音出发,青松的“冷”,从色彩出发,相印成趣,既有听觉效果,又有视觉效果,读来使人恍惚置身其间,大有耳目应接不暇之感。这些得力于诗人的艺术触觉,完美地将诗、画、乐融为一体,使读者读诗如观画听曲,妙不可言。
其四,诗中有禅的诗歌境界。王维不仅是田园山水之美的发现者、欣赏者和表现者,也是以田园山水诗表现禅心佛机、玄妙意识的开拓者。在他的山水诗中不用或少用禅语,而含有禅理禅趣,创造出空灵静寂的意境。这首《过积香寺》中,诗人在夕阳中面对“空”潭,作者在寂然的心境中观照“空潭曲”,通过安禅修行来摆脱烦恼,得到解脱和自在。这里的“空”的境界,正是诗人所追求的诗中有禅的诗歌境界。“空”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诗人以虚静的心境观照山林时所获得的那种澄明宁静、静谧空灵的心理体验。王维尤喜“空”的境界,在他的诗歌中也经常出现,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如”(《终南别业》),“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等。可以说,诗中有禅的境界是王维山水田园诗创作中追求的极境。
总之,《过香积寺》一诗妙在虽无一句正面写古寺,而通篇都是古寺的意境。诗人通过对古寺意境的描写,使得寻访古寺和体悟禅理两方面的完美契合,从而成为其山水田园诗的名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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