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三峡时代即将开启。
云阳新硐村一户农家大院的几户村民,在外迁江西赣江的一座小城后,又纷纷回到故乡,但故乡却不同以往,他们在去留间徘徊;留守库区的罗兴安,从奉节搬迁到万州,虽说进了城,但却无法在城市里生存下去,只能整日在乡镇间游荡寻找卖苦力的机会……他们的故事是三峡百万移民的缩影和样本,他们的命运将是“后三峡”时代重点关注的对象。
如果说当年兴建大坝、百万移民是三峡工程,那么如何解决地质、环境问题,如何让移民变成居民,“安稳致富”,就是规模毫不逊于三峡工程本身的“后三峡工程”。
2010年3月7日,重庆市云阳新城,42岁的王平站在长江边眺望故土。2002年,他随同乡移民至江西峡江县;2003年三峡蓄水,老家云阳桐村乡沉入水底;2004年他带着全家6口回到云阳新城,做了“棒棒”。没有房子、没有户口,一根棒棒挑着全家人的生活。
重庆市万州区。移民冉崇刚与妻子向存秀借款在精辉花园买下门市,两口子自己装修。
移民江西的钟厚运又回到云阳,却无法获得故乡的“身份”。
云阳老县城码头。清晨,宝塔乡的农民挑着青菜乘船登岸。
云阳老城的一家理发店,洗头理发刮脸只要2元5角。
“至少几十万人”再移民
在后续工作规划中,特别令人关注的是可能涉及到生态屏障区的移民再搬迁。
对于很多原地后靠的移民而言,这将是他们第二次搬迁。
这是云阳县一个农村大院几户村民在三峡移民之后的不同人生轨迹。他们并不代表三峡移民的全貌,而只代表了三峡移民中的一个群体,和“稳得住,能致富”不同,因为各种原因,这个群体仍然没能安定下来。
令人深思的是,他们为什么仍徘徊在去留之间。
又要走了
陈朝志夫妇的房子依山而建,老房子在长江边上,早已被水淹没,每年夏天水库水线消退,他们能远远望见老房子的废墟,连屋顶都没剩下。
他们在坡上起了一栋100多平方米的新屋子,靠近马路的方向做了个门面,卷帘门的灰尘很厚实,似乎从来没打开过,因为没有商业需求,这条马路通向江岸,沿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平时一般也没什么人走这条道。
在云阳县有很多像陈朝志夫妇一样后靠的移民,他们的房子和土地都被升起来的长江水淹没。他们在山坡上盖起了新房子,守着几分土地,在每年水位消退到145米的时候用消落带的坡地种菜,虽然专家们说用坡地种菜并不好,会造成污染,或者水土流失。但江岸边的土地已经非常有限,每户人农田加坡地也只能凑够一亩,农业收入很少。除了年轻人外出打工赚钱养家,几乎没有别的生活来源。
他们很可能会被第二次搬迁。“已经登记过了”,陈朝志说,言谈中充满了期待和向往。政府派人在这一带逐户登记,征求大家的意愿,可选名单里有新县城、老县城、或者外城、外省,这位老人填的意愿是新县城,如果一定要搬,他想搬到新县城去,而不愿意去已经被遗弃的老城,他更不愿意再搬到别的地方。
迁往他乡的经历,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他的哥哥陈朝庭,当过10年兵,之前和他一起开面坊,2002年异常积极地响应号召,户口迁往江西,奔往新生活,4个月后,却和老伴雷明英、大女婿一起举家回迁。
蓄水前最后一批移民
2002年,三峡蓄水前,陈朝志所在的新硐村第一组,175米蓄水线之下,已经有几百人通过投亲靠友、自谋生路等办法,搬离库岸,当时的情况,蓄水线下还剩118人没有着落。
最初定的计划,是这118位村民全部原地后靠,在更高的山坡上修筑房屋,谋求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当时,外迁的机会也是村民自己争取来的。
陈朝志当时直接参与了改变这个村庄命运的过程,作为这个自然村的会计,他和组长花了一周时间去丈量175米白线以上剩下的土地,发现还剩下29.8亩,但要养活100多人,人均只有两分地。
土地显然不够,村干部跑到重庆市去反映情况,据说当时一个市委秘书长亲自到新硐村考察,和县领导一起,确定了新硐村的外迁计划。
计划外迁点,正是江西峡江县周边的几个村落,峡江县是赣江边上的一座小城市。当年外迁时,新硐村曾举村考察,一家派出一个代表去探情况。和新硐村相比,峡江县的土地更多,而且看似更平整。但当地人告诉他们,这些田几年就会被赣江水淹没一次。当地人的叙述引起了新硐村村民的警惕,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说法并非是拒绝外来者的托辞。
“当时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上了”,陈朝志说,“隔壁茅坝村乡党委书记也去峡江看了,那个书记就没看上”。
但新硐村的搬迁仍然势不可挡,陈朝志的哥哥陈朝庭,就这样成为了三峡蓄水前新硐村外迁的最后一批移民,和陈朝庭同一个院子的钟裕根、明平秀两位老人,连同二儿子夫妇,也是和他同一批户口迁往峡江。
这个院子一共有6户人家,都是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的家庭,甚至在移民前还有的家庭没分家,兄弟几人共同侍奉双亲,一个家庭往往能达到十多人的规模,比如陈朝志,移民之前,他家共有13口人,和亲戚朋友相互交通往来。
这种院子在川江地区还有很多,往往是同一个村民小组,一家挨着一家的墙搭建起来,在农村,人际关系并未退化得如同城市那样简单,社区居民互通有无、守望相助。同一个院子的关系非常好,邻家小孩往往叫隔壁叔叔“二爸”、“三爸”,是模仿亲戚的喊法。
断裂的社会关系
这种于农村而言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很快在搬迁的过程中断裂了。最后一批去峡江县的新硐村移民有112人,陈朝志曾经计算过,有68人来自新硐村一组。这68人曾经希望能聚居在一起,但这个要求很难得到满足。他们被分散在三个不同的乡。
有的村民虽然在销户合同上面签了字,但并不愿意离开,比如钟裕根、明平秀夫妇,他们心里想的,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和没有外迁的女儿住在一起。钟裕根曾经去过一次江西,办理残疾证,结果发现在当地喝水也要拉肚子,蚊子太多,水土不服,他便不愿意再走。
而他的小儿子钟厚运夫妇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举家迁往江西。钟厚运1974年出生,是很典型的川江人,善于言谈且吃苦耐劳。他在2003年和妻子一起把所有重要的家具搬上了乡政府欢送移民的卡车,虽然有搬运物品体积的限制,他们还是把几个泡菜坛子搬上了车。泡菜坛子是巴蜀人几乎每家一个的物件,于每天的饮食非常重要,而且盐水越陈越香。钟厚运搬上泡菜坛子,是想踏实在江西过日子的。
但两周后,他就和同一个院子的张家一起回了云阳。钟厚运回家,倒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或者单纯的思乡心切。他当时花钱从当地村民那里买了两亩田,但后来发现都是最差的田,收购的旧房也不过50多平方米。
在当地语言不通,原有的朋友又很难联络。比如钟厚运要去找年龄相仿,同个院子长大的李大新兄弟,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可能就要坐上两三个小时的车。
更现实的是,钟厚运发现附近没地方打工挣钱。而之前他们所在的新硐村靠近云阳老县城,找工比较容易。
几乎是事事不顺心,所以在孩子要开学之前,钟厚运两口子便急匆匆赶回了云阳。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但试验几乎是溃不成军,除了水土不服带来的异乡人感觉,家乡也似乎有更多发展机会在召唤着他。他回到云阳,就赶上这个新的移民城市建设得热火朝天,他和也从海南迁回的哥哥一起跑起了运输。
回迁的选择
钟厚运走了不到4个月,一个院子的陈朝庭、雷明英夫妇也走了。
这个村小组留在峡江县的人,只剩下李大新两兄弟。旁人都说他们是为照顾孩子读书。
虽然在长三角一带有很多成功的移民安置范例,但新硐村的移民安置显然并不能算作成功。在村民的考察和适应过程中,这个新的居住地被遗弃,人们纷纷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有的人则根本没离开过——— 亲人去打了头阵,回来诉说异乡生活之苦,他们便打消了搬迁的念头。
对大多数人而言,回迁并非是情感的牵绊,而是一种理性选择。如果迁入地的条件好,还是能够留下,雷明英说。她是住了4个月才离开,很不方便,买药坐车要1个多小时,一天进城还只有两班车,而她的老伴陈朝庭,又是常年疾病缠身。之前他们住的地方,走半小时就能找到买药的小商店。
移民款跟着移民走,在安置过程中,一部分用来购买当地的田土,还有一部分用来买房屋。最后每个人领到的只有8000多元。
和别的回迁移民一样,钟厚运带着一家三口的钱,回到云阳,重新白手起家。现在他和哥哥合伙开一辆面包车。他买了自己的房子,孩子读上了当地的小学,和返乡的哥哥共同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
回迁群体的思虑
虽然从表面上看,钟厚运的家庭和别的云阳家庭没什么区别,两兄弟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每隔一周去看看住在新硐村的父母,送瓜果补品。
回迁移民在云阳形成了一个特殊群体,相互保持着往来,邻居之间互通电话,互相串门。
这些都是最真实的生活,但钟厚运觉得这种生活中也有某种欠真实的成分。比如他就不能购买当地人都能买的养老保险,针对移民的养老保险,当地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比如可以免缴之前的余额,每个老人只需要花1万多块钱就能办好,可以在 60岁之后开始拿“工资”。之前哥哥钟厚生拿出一万多块钱,让弟弟去江西给父母办养老保险,但发现根本办不了,他们被告知不同地方政策不同。
这个时候钟厚运就想不通了,他不明白有什么不同。
不久前,钟厚运又托人去问,户口能不能迁回来,他在云阳已有房产,房产证上也是自己的名字。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失望了一次。孩子和他一样是江西户口,将来读中学,会多交一笔为数不少的补充学费,麻烦的事还很多,比如孩子将来高考是不是还要去江西找个中学。
经济上,重庆市政府出台的针对移民的优惠政策,钟厚运的家庭户口既然已经外迁到江西,自然一条都享受不到。
虽然同样是移民,但他的所有户籍关系已经离开重庆。而事实上,他的所有社会关系还在云阳。
钟厚运时常忧虑,自己的未来怎么办。他研究了劳动法,发现外出打工企业可以帮忙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能不能十多年都在外面打工,退休了就能拿退休金,不成为儿子的负担。
他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并和妻子讨论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他又思考,户籍制度将来有没有废除或者改变的可能。
妻子没有考虑这些看起来异想天开的问题,她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人把他们遣送回江西去。
在云阳县,类似新硐村这个院子这样的回迁村民,正在逐渐形成一个群体,缺乏归属感成为这个群体普遍面临的问题。还有的从江西或者海南返回的移民,在新县城买了房子,却不敢用自己的名字登记。另一个买了几套房子的回迁移民则反复询问记者,未来是否有可能把户口迁回来。
走和留的矛盾
除了不谙世事的小孩,焦虑在这个群体中普遍存在。
张丽也在云阳的这个院子里出生,说到自己的未来,她眼圈突然红了。其实她才20岁,无论年龄还是穿着打扮都像个女学生,应该还不到为归属感焦虑的年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但每次电视上放三峡移民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回避,她会哭,这是一种旁人很难理解的感情。虽然在搬离云阳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但她已下定决心,要回到云阳。
她在上海务工,她会有机会遇到很多别的三峡移民。每次和别人谈这个话题,都会增加她的挫折感。比如迁到上海松江和崇明的移民,一般在当地就能找到工作,生活状态也更好,对迁入地比较有归属感。
而她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户口上标注的那个地名,峡江对她而言仍然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想回到云阳,但不知道如何回去。
她的姐姐不久前刚做了“云阳人”的媳妇,但还是没有办法做回一个真正的云阳人。云阳民政部门告诉她,户口从江西迁不回来了,凡是外迁移民,户口都不能迁返。
钟厚生钟厚运兄弟出钱,在新硐村山坡上为父母钟裕根、明平秀修的房子,已经成了无主房,原来是用他姐姐的宅基地修的,但现在姐姐户口也去了海南。老人住在里面,用儿子买的手机和外界保持联系。
虽然搬迁已经八年,新硐村一组几十位移民仍没有真正安定下来。回迁造成了身份认同上的错位,而原地后靠的移民,则等待着新一轮以生态避让为主旨的搬迁。虽然何时搬迁、往何处搬迁还不确定,但在新硐村,已经有人来挨家挨户了解,登记村民意愿。
对这样的登记,村民往往抱有矛盾的态度,未来充满了不可知性,但同时又是一种改变生活的机遇,比如陈朝庭的弟弟、老人陈朝志,他再也不愿意守着一亩地,每年在江水消退的库岸边上种菜。
老云阳,放弃和留守
有的人想回来,又有人想走出去。城市的历史不会因为废弃而荒芜,人们总是在寻找或者坚守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即使这里已不复当日风光。
新硐村一组距离老城不过两三里路,曾经享受过老城带来的方便。但现在,云阳老城已经成为历史,或者说是废墟。坐在快艇上路过老城,那景象就像看到地震之后的遗址,你以为没有人居住了,但似乎还有车子在废墟中穿行。终于走到废墟了,才看清老城,废品被堆成一座小山,触目惊心地堆积在路旁,似乎这座城市昨天才萎缩。
比库区里别的老县城幸运的是,云阳老城还有最顶上的一条街没被淹没,它现在变成了一个镇,其实还不如镇,没有专门的公共汽车到这里,只有在岔路口拦截经过别处的车子。有两三个小面馆,一个规模已不算小的农贸市场,一个派出所,承担着云硐乡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功能。
老城已经被抛弃。如果问云阳人老城好还是新城好,大部分人会觉得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包括为移民身份发愁的钟厚运,因为答案实在太过明显。老城很狭小,云阳人夸张地说,抽根烟就能从城头走到城尾。
而新城蔓延在长江边上,一眼望不到边,拥有最繁华的中环路,上面还有重百,有大型连锁家电超市,新房子,“随便哪一栋,最差的,也比老城好”。从雕花的路灯到宽阔的岸堤,一切都是按照一个中型城市的气派和档次来建设的。
但老城还在,虽然只留下了冒在水面上的一段,仍然在忠实地履行它的社会功能。甚至它已经被废弃的老码头,也在发挥作用。虽然大段向水的阶梯已沉入水底,露出水面的部分,被瓦砾覆盖,令人很难想象当时的盛景。
现在它显然退却了,人们却没有忘记它。还是在这里搭船,慢船在这里会停,从云阳老城到新城,足足要走三四个小时,船夫沿途带人装货,船装得很满,在从前,长江还是一条湍急滚动的河流时,这是不可想象的。
留守移民:困窘谋生致富难
罗兴安是这个世纪初,从奉节搬迁到万州的三峡移民,他用补助的移民款在移民安置区买了套房子,户口挪到万州,就这样进了城。但他却无法在城市里生存下去,城市不需要像他这样的人,除了种田之外,没有其他技能,又年届不惑,罗兴安很难找到工作。他不得已又和妻子一起回到了奉节,在农村租了间小房子,整日在奉节和云阳之间的乡镇游荡寻找卖苦力的机会。
三峡移民中,只有十万去了外省市,还有近百万留在了库区。走出去的十多万移民,背井离乡,经历社会关系网络的断裂,自然痛苦,但更困难的,恐怕还是某些留下来的移民。通常,人们会更关注背井离乡的外迁移民状况,对库区内安置移民的关注则相对较少。
南都记者在万州、奉节、云阳等地采访时,发现留守库区的移民返贫现象较为突出,其中部分移民难以适应城市生存环境,只能进入城市生活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