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笑，欢乐其表，伤心其里，凄凉痛苦，伤心绝望。八十六岁的贺知章辞去朝廷官职，告老返回离别了五十多个年头的故乡，人生易老，世事沧桑，心头有无限感慨，《回乡偶书》（其一）如此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儿童一笑，固然是天真好奇，热情好客的表现，可是对老贺而言，这种反主为客，消磨人事的"笑问"不也让人满心伤悲，无限怅惘吗？五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由离家时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变成了现在这个白发苍苍的糟老头，亲朋故友、邻里乡人也多半沉沦落魄，化为鬼魂，时局更是动荡起伏，变化莫测，想到这些，诗人笑得起来吗？儿童的笑啊，是一个老迈诗人心中永恒的痛！戴叔伦也有苍凉一笑的体验，处境比贺知章更凄惨，更可怜："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是逢春。"（《除夜宿石头驿》）时间是除夕之夜，万家团圆，欢庆佳节的时候。地点是石头驿，诗人漫漫旅程中的一个客栈。人物是诗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形影相吊。诗人笑什么呢？长夜枯坐，举目无亲，寒灯作伴，秋霜满头，一生漂泊，前途未卜，病骨支离，流寓天涯，归家无计，魂断他乡。诗人一生行事，抱有济时之志，却落得如此凄惨，这怎能不让人感到可笑呢？这"笑"含蕴着多少对不合理现实的愤慨不平，是含着辛酸眼泪的无可奈何的苦笑。韦应物写朋友离别十年之后的相逢一笑，悲喜交集，无限感慨。"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淮上喜会梁州故人》）朋友之间，久别重逢，的确不易，当然可贺可喜，然而，想到两人十年漂泊，沦落天涯，两鬓萧疏，时光流逝，功业无成，又有无限悲辛涌上心头，欢笑是表面的，短暂的，骨子里的艰难苦辛才是让人无法释怀的死结啊！可是谁能回到从前？谁能留住青春？谁能留住时间呢？这一笑，留给两人人的只能是悲凉和失望。不过，韦应物到底还是见到了自己的朋友，相比而言，崔护就更不幸，因为他连想见上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的愿望也落空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去年的今日，崔护春游城南，邂逅一位貌美如花，光彩照人的美女，并且两人还有过短暂的目会神交，女子浅笑盈盈、倚桃花而立的形象，给诗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今年的今日，诗人再次到城南旧址，草木依旧，桃花盛开，春风荡漾，可是，凝睇含笑、脉脉含情的女子早已不知去向？桃花含笑，笑什么呢？好花难再，好景不常，佳人不遇，无限怅惘，无限伤感，真是苦恼人的笑啊。
有一种笑，自嘲自笑，华年已逝，理想沦空，人生有恨。天才诗人李贺，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壮志奇伟，抱负远大，可是命运多舛，四处碰避，诗作多有嗟贫叹苦之音，他笔下的"笑"自然也是悲苦绝望、愁惨哀嚎的痛苦之音。"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咏怀二首其二》节选）傍晚著书完毕，发现头上白发忽然像霜似的落下，感到很震惊，不禁感慨万千；端详着镜中早衰的容颜，不禁暗自发笑，像我这样终日愁苦，年纪轻轻就生了白发，哪会有南山之寿呢？显然诗人这时已由"早衰"想到了"早死"，流露悲观绝望的情绪，他的笑，只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已。杜甫一生颠沛流离，落魄潦倒，晚年处境尤为凄惨，也不时发出"狂笑"之声，他的《狂夫》这样写的："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条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前四句写乐景：草堂环境，风光无限，百花潭水，开阔空明，一派碧绿；翠竹轻摇，带着水光的枝枝叶叶，明净悦目；细雨出落得荷花格外娇艳，而微风吹送，清香可闻。后四句写悲情，故人音书断绝，诗人生活困难，妻儿忍饥挨饿，自己老迈垂亡，满心忧患，在这样一种艰难困苦中，诗人还狂笑不已，这狂笑是不满现实、含悲咽苦的愤怒呐喊，是诗人潦倒穷愁、岌岌可危的自我安慰，我们读不到李白狂笑那种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张狂雄放，我们只感觉到老杜悲怆绝望、凄凉阴冷的心灵悸动。大诗人李白曾经在长安做过翰林学士，但皇上只是把他当作文才特出的文人，常叫他进宫写诗以供歌唱娱乐，李白非常清醒，也非常失望，他的《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就记载了这种生活："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故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节选）宫中秘藏是难得阅览的，探究其中古人著述的至言妙理，如果有所体会，即便只是片言只语，也不禁合拢书卷，高兴得笑起来，诗人表面上写读书的闲情逸致，实际上暗示这快意的读书一笑恰恰是失意的寄托，反衬他在翰林院供职时无聊烦闷的心情。一个才华横溢，能力高强，满怀抱负，大志欲为的人，怎能甘心做一个舞文弄墨，娱人娱己的文人呢？李白的"笑" 同样折射出苍凉无奈、愤愤不平，是失意失志之笑，是无助无聊之笑。
有一种笑，默会于心，形之于外，安闲雅致，神秘动人。王维晚年吃斋奉佛，悠闲自在，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终南别业》就描写了这种闲适情趣："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诗人同调无多，兴致来时，惟有独游，赏景怡情，自得其乐，不求人知，自乐即可。水穷则止，云起则看，看水观云，自自然然，悠闲至极。不时遇见那些打柴樵夫，便和他们谈天说地，乐得逍遥，以至忘记了回家，忘记了时间。王维以意味深长的"谈笑"收束全诗，暗示"无心"遇合，性情悠闲，如行云自由遨翔，如流水自由流淌，形迹心情毫无拘束，也展示出诗人那种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迷人风采。和王维的自然谈笑不同，李白《山中问答》也写到"笑"，更神秘，更浪漫。"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对于别人的提问，李白为什么笑而不答呢？这笑又有怎样的含义？是不是已经回答了朋友的提问？结合全诗，仔细揣摩，我以为，李白一笑，含义有三：一是表明诗人对这种山居生活心以为常，自得其乐，不以为奇，很自然，很平静，和朋友的惊讶、怀疑、不解形成对比。二是笑而不答，增添神秘色彩，让对方去想象，去琢磨，去猜测，李白就是不愿意点明说破；同时作为诗歌创作，这种悬疑不明的空白艺术也是大多数诗人所推崇的，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三是表明李白和友人之间存在思想情趣上的巨大差异，李白酷爱自由，天真开朗，淡泊名利，蔑视权贵，如桃花流水，不汲汲于荣，不寂寂于逝，与山林为友，以天地为家，独立自足，逍遥自在，这种情怀世俗之人怎么能够理解？拍马钻营，逐名逐利之徒如何能够理解？李白不屑与凡夫俗人谈起情趣，"悠然会心，妙处难与君说"啊。可见，李白一笑，笑出了自由率真，出尘绝世的风采。
如果说王维的谈笑与李白的笑答都有几分庄重和玄虚的话，那么晚唐诗人贯休笔下的老农说笑就显得非常单纯、明快，极具感染力。"水香塘黑蒲森森，鸳鸯鸂鶒如家禽。前村后垄桑柘深，东邻西舍无相侵。蚕娘洗茧前溪渌，牧童吹笛和衣浴。山翁留我宿又宿，笑指西坡瓜豆熟。"（《春晚书山家屋壁二首》其二）我喜欢这首诗描写的山居生活，景色秀丽，物产丰盛，生活宁静，村民和睦；尤其喜欢结尾的典型画面，山翁挽着我的手臂，笑容满面，亲切而又热情地指着西坡那片地对我说，瓜和豆已经熟了，再往上几日就可尝新了。诗人用一个"笑"字展示老农热情好客的态度、丰收在望的喜悦和山村淳朴美好的民风，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山村啊！
有一种笑，豪迈洒脱，狂放不羁，自信满满，睥睥天下。数尽唐代万千诗人，李白当为狂夫第一。李白写诗，"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节选自李白《江上吟》）诗人兴会飚举，摇笔赋诗，藐视一切，傲岸不羁，笔力雄健无敌，胸襟高旷不群，笑声回响天地。李白坚信自己，才智超群，大志有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得意忘形，自命不凡，喷吐豪情，惊世骇俗！李白对作为万世师表、至圣先贤的孔子态度是"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极尽失志张狂之态，嘲讽孔丘入世落魄，表达自己失意仕途，绝望人世的巨大悲痛，展示自己寻仙访道，隐居山林的情志。肆无忌惮，敢笑敢恨，失意之时连孔子也不放在眼里，这就是李白，笑傲天下的李白！李白对从军打仗，建功立业向来梦寐以求，情有独钟，《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这样写道："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叛军之来，如妖如魔，飞沙走石，席卷大地，遮天蔽日，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行径残暴，暗无天日，对于这样的敌寇，李白主张要迎头痛击，赶尽杀绝；而且公开宣言，我李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谢安大将这样的将军，只要用我，我就可以为君王削除叛乱，安宁边关，还大唐朗朗乾坤。"为君"静胡沙只在"谈笑"之间，更见其成竹在胸，胜券在手，指挥若定，易如反掌之气概，读之心胸开拓，精神为之一振。
有一种笑，明媚灿烂，深情款款，激荡人心，惹人遐想。武元衡的《赠道者》描写一个白衣女子的漂亮诱人："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这位女道士曳着雪白的衣裙，略施粉黛，风姿绰约，如雪地梅花那么美丽迷人，特别是她正含情脉脉地微笑，姗姗来到诗人的梦境。梦醒之后，诗人不禁浮想联翩，以至在他眼前呈现出一个富有诗意的美丽世界：他仿佛看到这女子来到越国的一条溪水边，走进一群穿着红色衣裳的浣纱女子中间；那风姿，那神韵，是这般炫人眼目，就像是开放在一片粉红荷花中的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一枝独放的白梅，一朵独绽的白莲，一女独秀的道士，诸多优美的意象叠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令人向往，令人陶醉的诗意世界，再加上那娇羞含情的微笑，谁能抵挡得住这美丽的诱惑啊！崔珏《和友人鸳鸯之十》（其一）描写鸳鸯情思，暗赞人间恋情，意态横生，妙趣无穷。"翠鬣红毛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映雾尽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前面六句直咏本题，尾联则别开一境，宕出远神。晚风初起，暮色渐浓，采莲姑娘打桨归来，阵阵笑声掠过水面，惊起一对对鸳鸯，扑刺刺比翼而飞。此情此景，唤起姑娘们多少美好的向往，多少幸福的憧憬！"笑指"二字，十分传神，使姑娘们互相戏谑，互相祝愿，娇羞可爱的神态，呼之欲出。青春的欢笑，不绝如缕，把读者带入了优美隽永的意境之中。
有一种笑，苦尽甘来，绝处逢生，开心爽朗，心花怒放。边塞诗人岑参写朋友聚会，兴会淋漓，豪气纵横，"河西梦中多敌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看秋草枯败，不是有感于时光流逝，嗟老叹卑，而是有着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豪迈感，表现出不服老迈，奋发有为的人生态度。相聚痛饮，宴会中不时爆发出大声朗笑，这样的欢会，这样的大笑，一生中也难得遇上几回，老朋友们端着酒杯相遇在一起，谁不为之醉倒呢？大笑人生，醉倒酒宴，折射出蓬勃向上，豪迈乐观的大唐精神。晚唐诗人韦庄《与吴生相逢》也写大笑，但比岑参的情思要复杂，要沉重。"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贫疑陋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三、四句是挥泪叙旧的辛酸语，五、六句是痛定思痛的激愤语，七、八两句则是心花怒放的豪情语，意思是说，我们要趁未衰之年，暂拼一醉，而破涕为笑，这是聊以解嘲；期望今后能河海清晏，国泰民安，这是自许和自慰。诗人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而开怀一笑，这一笑，既透露着老当益壮的激情，也表现出期望社会郅治的心理。
唐诗的"笑容"永远是丰富多彩的，灿烂迷人的，以上类析也只是冰山一角，管中窥豹，免不了挂一漏万，还有许多笑声、笑容、笑貌是无法归类的。王梵志的"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吾富有钱时》），笑得见钱眼开，媚态百出；李白的"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襄阳歌》），笑得手舞足蹈，天真烂漫；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笑得豪放洒脱，悲壮苍凉；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笑得奢华糜烂，冷酷无情；李商隐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马嵬》其二）），笑得荒淫奢侈，纸醉金迷；罗隐的"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感弄猴人赐朱绂》），笑得厚颜无耻，荒唐透顶......多姿多彩，数不胜数。沉静心性，认真品味这些有意无意、千姿百态的"笑容"，不但可以走进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更可走进一个个已逝千年却又活灵活现的生命世界。唐代是一个会笑的时代，读唐诗，从"笑容"开始吧。
（徐昌才410007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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