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外婆的往事,大多是小时跟她的那几年她亲口告诉我的。虽然我的童年只有三、五年的时间住在外婆家,对我而言,似乎所有的记忆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记得常常是夜深人寂,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土屋,外婆点上一支香烟,讲一些似乎很遥远的事儿。
外 婆娘家在二十多里外的一个小镇,镇子虽不大,但却很热闹。屋前是街,屋后是河。也算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生活比乡下要好得多了。家里开着一个杂货铺。外 婆很少提到父母,却常说起她大哥和二哥。家里人丁兴旺,家境殷实,说的很多事我当时听不大懂,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可总想着那杂货铺里的糖果点心,琢磨着要 是在那时出生就好了。后来家境逐渐衰落了,几个兄长相继去世,那年代结核病或称痨病,无药可治,是一大杀手。
成年后来外婆嫁到了乡 下。外祖父家可能算是个大户人家,具体家境如何不清楚,但家里很多人都在外做官,因而外祖父在婚后没几年便离家出走,而且一去不返,留下外婆自己抚养两个 女儿—我母亲和大姨。多年之后外婆说起还恨恨不已,不知有多少辛酸和艰难。加上那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日本人入侵使已经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似乎那时她们 娘三多住在外婆的娘家小镇,虽没有常住的日本人,但不时有骚扰。躲日本人成了生活的一部份,来了就跑,走了后再回去。附近不时有新四军出没活动,杀几个日 本人。鬼子找不到对手,便冲老百姓出气。跑到镇上来,找不到什么人,便放火烧房子。几个来回,好好的一座小镇,便残破不堪,成了废墟。尽管日本人投降后, 小镇又重建了,可往日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了。
另外一个外婆常提及的时期是59年的大饥荒。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农村到处饿殍遍地,死 人无数。外婆和大姨相依为命,靠草根,野菜,树皮充饥,九死一生。等我出生,在外婆那儿度过童年时,农村仍然贫困,但相对来说已好了许多。至少尚有饭吃, 没有人饿死。好年景能吃上干饭,差一点的也能吃上稀饭。大人们不时与59年的大饥荒相比,似乎觉得该满足了。
多年的劳累和长期的营养 不良使外婆体质很差,加上她长期抽烟,平时咳嗽不断。小时候我也多病,每年夏天都是我和外婆交替发烧。现在想来,可能大多数是疟疾,也有感冒。喝下姜汤, 躺几天也就好了。难受的是鼻子总堵,干疼不说,呼吸还困难,难以入睡。每当这时,外婆的绝招是用嘴吸我的鼻孔,这样能缓解通气。当时只觉得轻松一点,没想 到外婆会是怎样,虽是小孩,鼻涕也是令人恶心的。
外婆的牙很不好。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便开始掉牙,到我记事时,只剩下二三颗牙了。因而 她平时吃东西都很慢,硬一点的东西都不能吃,只能放在嘴里含一含。其实她年轻时牙齿虽并无太大问题,只是有一次下颌不小心脱了臼,到处找人复不了位,最后 找到了一个理发匠。结果那人来回用拳头左右打击,算是复了位,可牙也都被打散了,后来逐渐就掉了。不难想象,那么年轻便没了牙是什么滋味。
外 婆脚小,是典型的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裹脚。她大概是最后受此苦难的一代人了。她常给我说起小时候裹脚的痛。在那个年代,家境好的小姐都必须是小脚的才能嫁得出去,反而倒 是真正农民的孩子不用裹脚。通常是母亲含泪给只有几岁的女儿缠脚。那揪心的疼,那无奈的哭,几十年后外婆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在她不再需要给自己的女儿做同 样的事了。小脚不仅走路慢,不稳,还很疼。我常常看着她戴上老花镜,小心地剪脚趾甲,修厚皮。裹过的脚都是高弓足畸形,本来很稳的足底被压缩,几乎成一字 形,只有两点着地。脚趾甲弯曲到足底,趾甲指向脚心,趾甲稍长一点,便顶在足底的皮肤上,疼痛可想而知。
外祖父出走多年,一直杳无音 讯。等我大姨和母亲结婚成家之后,外婆已至中年,这时才考虑到重新成家,和继外祖父结婚。继外祖父虽和我们无血缘关系,但对我们疼爱有加,百般呵护。旁人 称他四爹,我们则喊他爹爹。他和外祖父是同宗同辈,名字只差一个字。原来两手空空,一贫如洗,但不知怎么还划了他一个下中农成分。他不经意地跟我提过曾参 加新四军打日本鬼子,想多问点故事,可是除了说死了很多人后离开了队伍,便再也不多说了。他人老实忠厚,和外婆成家后两人的日子都好了许多。平时出工能拿 满工分,这样两人口粮基本可以保证,加上我母亲和大姨的接济,家里的生活比别人家还要好些。我们小时候来往于母亲家和外婆家,都是靠爹爹肩扛背驮,几十里 的路都是这么来回走的。他平常身体十分好,似乎从不生病,可不想刚过中年便患病而去,又留下外婆一人。好在我父母文革后情况好了些,外婆便大多数时间住在 我们家,只是偶尔到乡下的旧屋里住几天。
农村那时的房子大多是土墙,茅草顶。家里好点的则用烧制的瓦。但砖砌的房子在农村是极少见 的,除非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刚到外婆家时她房子的情形已印象不深了。似乎是土墙,草顶。由于雨天总漏雨,加上家里的情况好了点,于是决定改建一番。时隔 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建新房的期待和喜悦。姨父是瓦工。他带了一帮徒弟选了个好天气,用了就一天工夫就成了。房子不大,说是新建,其实也不过是换个房顶罢 了。两边是邻居的墙,中间加了一个隔墙,加上前后门窗,不是很复杂。墙仍旧是用土砖堆砌,顶上的横梁还是找亲戚帮忙弄的几根木柱子。房子分成两大间,外间 隔成两半。前半间是厅堂,后面则是厨房。里间放一张木床,还砌了一个土床。家具只有一个木柜,里面只有一个我常惦记着的一个糖罐子。新房子比原来的草棚子 自然要好一些,至少不会漏雨。可我总记得那邻居的一面墙凹凸不平,担心有朝一日会倒塌,尤其是顶部凸向我们这一边,看上去很不稳。但多少年一直没事,几十 年后那歪墙还在。地是土地,原来很不平,起灰。新建后,平整了许多,但仍是泥巴土地,自然起灰。地上没什么装饰,用碎瓷片拼了些图案,记不得保存了多久。
小时候很调皮,大人们最担心的是在池塘玩水,时不常听说有人淹死。但几个小孩在一起,天一热便脱了衣服下水玩,一般都还是比较小心,只到 已知深浅的池塘。但有一次玩着玩着稍走远了一点,脚下落了空,没学过游泳,但本能地扑腾了几下,周围的几个小孩也都不会游泳和救人,只会大声叫喊。外婆其 实也就在岸那边的自留地里弄菜,除了着急,叫喊,也无能为力。好在呛了几口水之后,脚便找着了地。当时外婆和我都吓得不行,以后虽也下水,但小心得多了。
外婆虽不吃斋但信佛,没读过什么书,可知道一些三字经,增广贤文。她人缘很好,又属长辈,在那个小湾子颇有影响力。小湾子人不多,只有七 户人家,而且有几家还是亲戚,平时来来往往,大人小孩走动都很多。不论谁家来了亲友,所有的小孩都会有点小礼物或吃的糖果,久而久之几乎成了规律。不论谁 家来了人,小孩都一窝蜂地围去,不是想看人家,只是想捞点吃的。大人们也有闹矛盾的时候,夫妻之间,婆媳之间,邻里之间,不和的双方都会到外婆这来哭诉一 番。外婆虽不会很多大道理,但也能引用那些旧书中的俗语来开导,劝解。
在晚年,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生活好了些,可她的身体已不行了,并未能享太多福。她病重时我专程回去看过,却未能赶上给她老人家送行,让我终身抱憾。时过事迁,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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