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有一年我住院,米利暗的母亲就住在我的对床,米利暗每天都来陪她母亲,早上9点左右来,一直到晚上7、8点才走。我没见过别的什么人来看这位老太太,熟悉了才知道,米利暗是老太太的独女。米利暗照顾母亲算很细致,使我改变了老外对待自己家的老人都很冷漠的观念,但米利暗的脾气有点急,有时会数落母亲。住院很无聊,老太太喜欢听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一台老式收音机,而米利暗则和我不知不觉地聊上了。我虽然讲着结结巴巴的英文,但她显然很理解我,总是耐心地听我讲,并且我说不上来的词,她马上就能猜到,及时补充进来,所以我们之间可以说“交谈甚欢”。她母亲那时已经94了。第一次听她说“ninety-four”,我想我肯定听错了,她肯定不是说她母亲年纪94,而是血压或心跳什么的是94,因为米利暗的母亲耳聪目明,哪里象90高龄的人!但后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确信自己没听错。老太太个子不高,但头发却很茂密,还是很好看的红棕色,在阳光下泛着红红的光,想必她年轻时一定很美。其实米利暗也挺秀气,并且总是姿态优雅,但她的头发不是红棕色。米利暗告诉我,他们一家是波兰的犹太人,二战结束后她父母从集中营里奇迹般地活着出来并且生下了她。这样算来,米利暗该有60了,可是她看上去却不象。后来我知道她不用上班,心想可能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吧。
米利暗的母亲先出院,于是我们互留了电话,米利暗叫我有空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如果需要帮忙,也要毫不犹豫地叫她。我出院后没几天,给她打电话,她很高兴听到我出院的消息,并且计划哪天开车来接我去她家玩。但后来很久没有她的消息,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总是没人接。终于有一天,大概是我出院后3个月左右,她又来了电话,我问她最近很忙吗,怎么老联系不上,她有点哀伤地说,上个月她母亲去世了。我一听,颇觉意外,尽管老太太已经九十多了,但气色不错,头脑也挺清楚,那次住院期间,还常常一个人扶着走步器进进出出,一点也看不出是个高龄老人。米利暗说上次住院是肠胃的问题,出院后一直都不是很好,后来吃得越来越少,最后就不行了。我听了很难过,不知该怎么安慰米利暗,所知的几句英语,哪句都觉得不是很合适。倒是米利暗一转话题,说,一切都过去了,她母亲已经比很多人活得都长了!并请我周末去她家吃晚饭。我一口答应。
周六的傍晚,米利暗开车到我楼下,我带上一盒精心挑选的巧克力,作为礼物送给她。她的condo在NDG区,据说那一带住着许多犹太人。米利暗先带我在楼里各处转一圈。楼里的设施是一流的,有游泳池,有健身房,甚至还有花房。然后到她家里。她的公寓非常大,光是一个和厨房连着的餐厅,面积就和我那大两半差不多了,而客厅足可以开一场party。米利暗叫我随便看书或电视,她去做晚餐。我便在客厅里随便走走看看。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厨房里没什么动静,就过去看看,顺便问她需要我帮什么忙,米利暗说不用,她正在煮红薯。原来老外也爱吃这个,还要挑红心的呢!说这种甜。我见她在一个小锅里煮着红薯,并且没切开整个放在里面,心想这样子不知要煮到什么时候,但没好意思说。回到客厅,我又看了半小时电视。这时肚子有点不争气地叫了,幸亏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来到厨房,和她聊几句,顺便看看她进展如何。看到煮红薯的锅已经端走,心想至少有一样东西已经熟了。米利暗正在调肉末番茄汁。我本来就不爱吃番茄汁,看到盘子里糊糊的一大团,我很担心一会儿怎么吃下去。米利暗说很快就可以吃了,叫我去客厅歇着就行。
又过了半个小时,米利暗终于从厨房里出来,叫我去餐厅吃饭。我那时已经有点饿过头了,所以也不那么急迫了。到了餐厅,看到每人面前一个大盘,盘里是肉末番茄汁,一个小碗,里面是几块切开的红薯,一套锃亮的刀叉匙,一块餐巾布,桌子中间是一碗汤,好像也是番茄汁调的。米利暗热情地叫我吃,我望着面前的这一切,有点哭笑不得。想想红薯还是挺香的,就先吃它吧!我咬了一口,可惜了!没完全熟!米利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很抱歉地说“你若咬不动就别吃”,可是比起番茄汁来,我还是更愿意吃没熟的红薯。吃完红薯,我别无选择地开始吃肉末番茄汁。肉末好像没煮熟,有一点腥味,我怎么也咽不下去,真想借机把它吐掉,但那一大盘,吐掉一口也不解决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它咽下去。吃第二口时感觉好点了,也许是冲破了那一道心理障碍吧。忽然米利暗想起了什么,去一个食品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掰成几块,放在两个碟子里,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给每人倒了一点,说这两样东西配着吃很美味。我抿了一口,酒很烈,又掰了点巧克力,味道有点怪,也许是我从没尝过的口味,也许是和酒一起吃的效果。忽然想起老家喝比较烈的酒时,总是用爆炒螺丝下酒,那才叫美......
我没有吃完那盘肉末番茄汁,因为正在我准备吃第三口的时候,电话响了,米利暗去客厅接电话时,我赶紧把那盘东西倒进了水池,并用水冲了一阵,确保都被冲走。感激电话那头的陌生人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很对不住米利暗,但实在是没办法,几十年的饮食习惯,哪里说改就改!至于那碗汤,我说我实在很饱了(其实那天回家煮了方便面当夜宵),米利暗也就没有勉强我喝。
吃完饭,米利暗给我看她的家族相册,发黄的照片里,有她的父母,她的堂、表兄弟姐妹,甚至还有他们在波兰时的老邻居。当她指着这个说“他死在了集中营”,指着那个说“她很年轻就生病死了”的时候,眼睛里有盈盈的泪光。我从旧照片中依稀辨认着这些人,心里也跟着无限地哀伤起来。生命很脆弱,世事过眼云烟。我从没见过也没听米利暗讲起过她的丈夫孩子,那一天,我同样没有从照片中听到关于他的故事。也许她没结过婚,也许是另一段伤心的往事,无论如何,她不提,我决不问。
米利暗的父亲是两年前去世的,当时也是90多的高龄。米利暗说她肯定也会长寿,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倒有一种落寞。我想她一定常常会感到孤单,只是我的英语还没有到流利自如地表达自己的地步,所以很难和当地人有深交。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有这样一个老外朋友。
说真的,我很喜欢米利暗,她真诚,善良,友好,但那顿晚餐,我实在不敢恭维,只能说文化的差异,使我们无法在饮食上有相同的认识。我不知道该不该请她来我家吃饭,我会做几样自认为非常拿手的南方菜,也会做几个辣味菜,但经过这次做客经历,我没把握说她一定会喜欢,因为自己觉得好的,别人不一定觉得好,要是弄出这么尴尬的结果来,真是始料不及了。不过我还是热情地邀请了米利暗,她也愉快地接受了。
来源:蒙城华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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