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中学是一所寄宿制的外语学校,文革前是十年一贯制,学生小学三年级入学,到高中毕业。文革时停了几年招生,到我们这拨学生入校已是文革中期了。学校从1959年开办到1988年停办,历时30年。我们是学校有史以来招收的第一拨“工农兵子弟”,同学里有相当一部分是京郊农民的子弟,工人的后代,及地处郊区的部队及地方机关的孩子。我们的到来给这所文革前的“贵族”学校注入了一些“平民”的血液。入校时已是六年级,到高中毕业,五年多。所以我们这拨人称之为“中学”,而从小学入校的人对学校的感情又不同于我们了。
我们是“英德”班的,同年级还有“俄日”班,“西法”班等。同走读学校不同,我们同学之间是真正的朝夕相处。从早上早自习早饭开始,到晚上晚自习关灯睡觉,每天腻在一起,只有周末可以回家一天,平时连校门都不能出。每个同学都象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感情很不一般。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这些年一直有来往,每年回国都会聚一聚,但是和大多数同学已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两年,我们的E班长开始和同学联络,搞了个同学通讯录。在京的部分同学也以不同的组合聚了几次,我都没赶上。这次E班长听说我和另一位在国外的同学同时回国,临时召集了部分在京的同学,竟也拢到了二十来个人。知道安排后,我就开始了兴奋的期待。
我是坐“Sleepy”两口子的车一起去的。顾名思义,Sleepy是个上课常打瞌睡的主,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我想当时上上下下看好他的人肯定不多。可他是一头“睡狮”。后来他上大学念研究生,工作,一路顺风顺水,尽情展露才华,一招比一招厉害。更有甚者,他后来还娶了我们班最出色的女生之一,也是我的好友。他俩是当年同时被派长驻联合国机构时好上的,属于日久生情的“革命战斗友谊”吧。他们俩刚好上时,她还告诉我,班上有人说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她是一朵那啥插到一堆那啥上啦。当年的迷糊先生能变成今日的“绩优股”,我不得不佩服朋友的慧眼识珠。见功力呀!
班上同学间成婚的只有两对,巧的是,两个女生都是我的好友。除了上述的Sleepy两口子,另一对是典型的郎才女貌。CJ是班上最聪明的男生之一,如今事业上更是风光无限。单从他敢于对班上的“气质美女”果断出手并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壮举,就能看出这家伙一准成气候。他们的儿子比我儿子大不了两岁,夏天回去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让两个小子一起玩一玩。当然了,那位小才子上的是北京最棒的高中,将来上最好的大学是没跑了。咱家儿子现在还处于半迷糊状态,虽然生的人高马大,可娃娃脸上还是一付没开窍的样子。但愿他也是一头“睡狮”,当娘的我就盼他早点醒来啦。
有点跑题了。言归正传。
我们来到聚会地点,一进门,一屋子人都向这边看过来。那一刻,我感到有些恍惚,每张脸都好象在我的记忆中,可每张脸又都是如此陌生。我必须把三十年前的记忆迅速调出,与眼前的面孔一一重叠。可我的“重叠”工程还没开始,热烈的寒喧问候便铺天盖地的来了。我心一横,爱谁谁,撞上谁是谁!
XJ,同学里我当年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我们来自同一个区,到学校报到时,他就是带队的那个个头高高的大男生。现在是资深的同声传译专家。他说他太太向我问好。我这才想起他后来娶了学校篮球队里最高的女生,我还曾当过她的队友。如今他们的女儿已到美国念上名牌大学啦,相信个子一定不会矮。
呦,这不是德语班的“老谁”吗?(谁,音hei,二声)五大三粗的,还是一脸憨厚。这哥们从一入学就获此外号,因为他永远把“谁”发成“hei”。
WX,班上最高的男生。现在某民主党派任职。也许因为有些“鹤立鸡群”,多年习惯性的弯腰让他变成了个驼背的老头。是的,老头。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我有些心酸。
E班长,几年前在美国见过面。从政多年,现在自己办了学校。老友重逢,嘻嘻哈哈之中,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小时候不是黄头发吗?”我没有接这个话题。头发的颜色!这种年纪探究头发的颜色,还没喝酒就醉了?你上次见到我时就这色儿!再说了,这屋子里有几个脑袋还保持着本色呀?
SY,当年细细的脖子顶着个大脑袋的小姑娘,现在还是又瘦又小。当年班上排英文剧“半夜鸡叫”,要不是她挺身而出演地主婆,就没有今天大家津津乐道的美好回忆了。小丫头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特文静,一上台把大家都震住了。记得她把个小脸画的小妖精似的,在台上那叫一个放的开,把个地主婆演的活灵活现。不显山不露水,这才是真厉害。一提到这件事,连德语班的同学都会冒出一句“You lazy bones!”之类的台词。我想他们并不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纯粹的耳濡目染。E班长又再次感谢她当年的杰出贡献,此举助他成就了当班长的功名。当然了,那会儿我们演的不止这一出戏,现代京剧篡改的英文话剧,英文的疑似“长征组歌”等等,没我们不敢演的。我这个患有严重“艺术细胞缺乏症”的人都屡屡登台,跟着扑腾来扑腾去,大呼小叫的,想不起是谁教唆的啦。
“老-同-学!”见到JY我感觉特亲切,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同学。当年恢复高考,大部分同学上了一外二外什么的,我和他一同考上了一所综合大学的西语系,他是德语专业。当年的英俊小生,如今韶华已逝。我心里明白,他何尝不是我们大家的一面镜子。
旗开得胜。至此,和每一个同学握手,基本上在两到三秒之内从记忆深处挖出相对应的名字。可握着眼前这位老兄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口结舌,尴尬的很。赶紧问旁边的好朋友,朋友在关键时刻和我逗起了闷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Z。Z什么?C。C什么呀!?我咬牙切齿。忽然一个词出现在我脑子里,“双十节”!只一霎那,我喊出了此同学的名字。那是怎样的一种回忆啊!
中学时正是文革中后期,反左反右的,至今我也没拎清爽。反正事儿多的不得了。这个同学平时话不多也不起眼,基本上属于老实巴交那种。突然一天他就有了麻烦。晚自习时,班主任老师一脸的阶级斗争,如临大敌一般,和这个谈谈,找那个说说,一屋子十几岁的孩子被搞的挺紧张。闹了半天我才明白,这个小子的“罪过”是在一张纸上写了几遍“双十节”这个词。那会儿那教育受的,除了“十一”,我都不知道“双十节”是怎么回事。这回这课补上了,敢情是国民党的国庆。这下可不得了了,你小子什么意思?替国民党歌功颂德鸣冤叫屈?对社会主义不满?总而言之,大会小会又说又批,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给整的象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当然事情后来就消停了,要不还能怎么样?那个时代就这么疯狂,把个屁大的事给上纲上线成个天大的事。当权者和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人民可以随时的,毫不犹豫的把自己中的一份子推向敌对面,全然不想自己在某一天也可能会遭到同样的抛弃,被自己人视为异己。现在想想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双十节”同学后来念了外院,现在日子过得挺好,那天晚上还是他开车送我回的家。对了,当年“半夜鸡叫”他演长工之一,可见那会儿他就给人苦大仇深的感觉。
E班长显然还嫌不够热闹,当场给在德国的一个同学打通了电话,第一个递给我,告诉我,让他猜猜你是谁!我拿过电话上来就说“你猜我是谁?”其实我特烦别人打来电话不说是谁,而是让人猜。这老兄三十年没和我有过联络了,冷不丁的让人上哪儿猜去呀!我觉着我整个一傻丫头。他猜不出来,我问大家,他猜不出怎么办?他们说告诉他你是那个黄毛丫头,我傻不啦叽的照说了,他还是猜不出,E班长说,告诉他你跑得特快,我这传声筒的话音未落,那边顿时开了窍,“韩玲!”原来如此!我在中学的所作所为,只留给同学这一个印象:“跑得特快的黄毛丫头”。我所得意的聪明机灵学习好,这会连过眼烟云都不算,没人记得。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在国外的同学听到消息,主动打电话给E班长,他又第一个把电话递给我,“让他猜!”我是一回生二回熟,上来就说,我是跑特快的那个,人家也不含糊,立马说出我的名字。E班长又给在澳洲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没打通,我这“让你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才算是告一段落了。事后想起仍忍俊不禁,我们常常以为自己是谁,或是想让别人认为我们是谁,可在别人眼里我们并不是那个谁,而是另外一个谁,不管自己是否喜欢。
此次聚餐,BL同学受班长之托负责点菜。要说这位BL兄也是餐饮业的老手了。当年他没考大学,而是和其他几个同学被当时不多的几个大饭店之一的西苑饭店招去做了服务员。他一头栽进这行就再也没出来,算是为祖国的餐饮事业奋斗终身啦。他一脸福相,总是笑眯眯的,象极了弥勒佛。我和他当年还是来往比较多的,因为周末回家常坐一趟公共车,都往西郊走。他家住在当时的海淀区四季青公社,我还半路下车到他家串过门子。后来他早早就结婚了,好像是我刚上大学不久。我还记得去参加他的婚礼,就是在那个村里。他应该是班上最早结婚的,也是我所参加的唯一的同学的婚礼。见了面我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说还在那儿。我说还在哪儿?南平庄。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这都二十好几年了,大家买房子换房子都折腾多少回了,这老兄还在当初结婚的老房子里。我说四季青现在可是寸土寸金,高度商业化,老房子还在?还在。他完全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一付不这样还要怎样的架式。可所有的别人都屡屡的买房换房了呀?!显然是我少见多怪了。我和他说,下次回来一定去他那儿看看。
班长给大家带来了学校解散二十年后出版的校友文集,书名《天上的学校》,其中不乏名人之作,是“封闭式校园走出的精神贵族”们的文集。细看,没有看到我们年级人的文章。我们热爱学校,为她骄傲,但我们好象鲜有“在天上”的感觉。我们是学校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幸运的,但同时,我们又是历史造就的“另类”。
E班长到底是喝多了。话多的不得了,起码说着三种语言,内容也是五颜六色。怀着旧,有些激动,有些伤感。我们大家何尝不是呢。他说我们要建立一个基金,将来班上哪位同学有什么难处,我们就可以帮助。饭后AA制,我们每人都出了个大整数,剩余的钱就算作基金的开始。
我们这些同学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但我们没有一起变老。一晃三十年,再见面,哗啦一下,已人到中年。从分手到相聚的这些年间,我们摸爬滚打,一往直前,闯荡世界,打拼自己的天地。现在我们上孝下贤,养家糊口,肩负重任,人生百味已尝过半。对那张牙舞爪的青春岁月,我们只有回头张望的份儿啦。然而,感伤的同时,我对有这样一群可亲可爱的同学分享我们的人生,感到温暖和安慰。
人的一生,从二十岁到知天命,我们其实只有这一个三十年能让我们津津乐道又百感交集。不是吗?
讲到老同学,就套段老歌词,表达对这段同学情谊的怀念:
多少次天涯别离,
今日难得又相聚。
举起酒杯相互祝愿,
总是千言万语。
尽管我们各水一方,
总是同舟共济。
尽管我们分手时长,
却能同路相依。
同学友谊难忘却,
相聚多甜蜜!
□ 寄自美国
来源: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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