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正描绘的拉萨,已是五蕴炽盛的拉萨。
给佛像上金古来有之,流于习俗。尽管佛陀时代,对待金银珠宝就像对待荣华富贵,弃之如敝屣,视之如粪土,连袈裟的颜色都专挑卑贱者才用的颜色,但那是出家人的淡泊心境,寻常众生哪有这般超脱?西藏人的财富观里,金银珠宝乃最重要的有形资产,一颗称作“矢”的一眼直至九眼天珠是要代代相传的,足以在各种聚宴上增添熠熠光彩,吸引无数眼球。因为如此热爱金银珠宝,西藏人也把这份热爱无以复加地供奉诸佛,这是无上的光荣,不但照耀今生,还会泽被来世。故而西藏的座座寺院尽皆金壁辉煌,尊尊佛像无不金光灿烂。你也上金,我也上金,如果买不起金,那就怀着随喜的心情看别人上金,也是人人有福啊。
我就经常这样,乐滋滋地看着卫藏人、康巴人或安多人,有时是一个人,更多时候是一群人,大家凑钱,拥挤在气定神闲的“祖拉康”(大昭寺)喇嘛跟前,请他在一把专用的小秤上放一撮薄薄的金箔,那都是来自尼泊尔的黄金,据说纯度最高,其计量单位为“多拉”,一个多拉相当于2.75克。通常给“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脸上上金,需要1/6个多拉,折合人民币350元;给全身以及邻近的几个佛像脸上上金,需要4个多拉,折合人民币7000元。待那把小秤精确地称出金箔多少,便由另一位喇嘛将金箔倾入一个小小的陶碗里,添上开水,使其溶化。这位喇嘛通常在寺院中最擅绘画,天生极好的美感。他戴上口罩,意在避免浊气吹拂,那是不敬行为。他靠近佛像,用毛笔饱蘸化为液体的黄金,再恭敬地轻抹在佛的面容或身体上,就像是一位秉承殊荣的美容师。而那些奉献黄金的平凡藏人,穿着厚厚的油腻的羊皮长袍,女人有无数的缠着碎松石的小辫子,男人则解开盘绕在头上的红线穗,或席地而坐,念诵滔滔不绝的祷告,或此起彼伏,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我亦效之,跟不上几句祈祷,就磕上几个头,算是沾他们的光。上金是有特殊待遇的,可以绕佛三匝,也可以把手上的戒指、腕或脖子上的念珠、胸前的“嘎乌”(护身盒)等交与喇嘛,请他接触佛身,表示领受佛的加持,末了,还可以戴上一条寺院相赠的洁白哈达,那是上金者的标志,我常常蒙混其中,呵呵,受之有愧,故而也供奉过两三回金,只是350元的那种。
但有一些上金者却令人比较不快。通常是一些时尚的都市男女,跟着一位看上去像是活佛的西藏僧侣,不是“上师、上师”地大呼小叫,就是用相机对着佛像没完没了地闪光,不像在专心朝圣,更像是到此一游。至于活佛,一般年纪不算大,一般地位不算高,一般经常穿梭于内地和海外的滚滚红尘之中,神情间有几分矜持,毕竟他为寺院带来了出手阔绰的“敬大”(施主)。我无法不认为这是一种庸俗。我宁愿看见凡夫俗子的庸俗,比如康地的一个乡野村夫弃农经商,买卖土特产颇有几分收获,他把这看作是去年专程到拉萨给“觉仁波切”上金的成果,故而他今年又至,再次上金,并且热切地高声祷告:“‘觉仁波切’,去年你让我赚了四万块钱,如果你今年让我赚八万块钱,明年我还来给你上金!”
确乎如此。现如今给“觉仁波切”上金的人越来越多,无人不信经典中承蒙佛陀亲自开光的“觉仁波切”灵异无比,我也深信不疑。然而上金太多,反倒使得美丽的佛颜变得胖乎乎的,显得不那么好看,喇嘛们笑说需要“减肥”,这就得用刀轻轻地刮去厚厚的金粉,再把刮下的金粉重新溶化贴给其他佛像,或者转赠边地的偏僻小寺。如此“减肥”在过去每年不过一次,但现在差不多两个月就得重刮一次,不然很快又会胖得变形。有种说法,认为每次去见“觉仁波切”都会看见不一样的神情,或欢喜或忧伤或郁闷,而这不同的神情预示着不同的运数,当然这是对观者而言,且因人各异。但据我观察,“觉仁波切”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往往与上金多少无不有关。随着日渐臃肿,佛陀不变之相也日渐犹如众生多变之相,于是种种烦忧不上心头却上眉头,世俗化的魔力之大莫过于此,所幸这一切只是表象,一旦“减肥”之后,觉悟的光芒又将再度从内心焕发,令相好圆满。
其实这无比尊贵的佛像从来命运多桀,姑且不提那遥远的陈年旧事,就说弹指一挥间的三十九年前,在一场红色的革命风暴的席卷下,据说整座寺院被砸得仅剩独此一尊,但也蒙难,遭红卫兵挥镐砍击。几位老僧回忆,“觉仁波切”的头上还被戴上高帽,高帽上写满种种侮辱性的语言,而满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不翼而飞,连脸上和身上的金粉也被刮净。甚至原有的五套缀满珍宝的纯金五佛冠,镶嵌在眉心间的一颗稀世之宝,尽皆神秘地不知下落。“觉仁波切”就这样带着累累伤痕,赤裸裸地跏趺而坐在被玷污的莲花座上。惟有那顶纯金打制的华盖,因被多年的香火熏染得漆黑,难以辨认,故而幸存。一位居住在帕廓北面的老妇告诉我,那时候,“觉仁波切”周围的殿堂都变成了猪圈,里面养着臭气熏天的猪,楼上则住满了“金珠玛米”(解放军)。她被派去送过猪饲料,看见一丝不挂的“觉仁波切”落满厚厚的尘土,盘着的左腿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穴,偶尔有胆大的藏人悄悄地用勺子伸进洞里,掏出一种像黑炭似的碎屑,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很珍贵的藏药叫“佐台”。她曾跟刚出狱的旧日贵族拉鲁•次旺多吉在一起劳动改造,拉鲁透露,他每次去送猪饲料都要掏些“佐台”一口吞下,他说那是“琴典”(法药),加持力很大。
2004年藏历新年期间,我在“觉康”意外地遇见了给“觉仁波切”上金的拉鲁一家。九十高龄的拉鲁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更为古老的佛像垂首闭目,瘦削而衰枯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他的后人当中,似乎未见当朝新贵的那位,但见红袍加身的那位,十分活跃,跳上窜下,举着数码相机频频冲着“觉仁波切”不停地闪光。人事无常,佛陀见证,果然如是。所以佛之法身美妙无比,佛之微笑从来悲悯。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