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开始,一切乱了套,不安全感陡然升高。公、检、法瘫痪了,河边的野崽儿打进院子来,娃儿们很难保护各人。我经常在街上挨冷枪,随时从身后、侧面,不晓得哪里飞来的子弹,打到身上不痛,衣服把子弹挡住了。射到头上有点痛,射到脸上最痛,顿时起个红疙瘩。只痛不痒的疙瘩,火辣辣地痛。扭头寻找枪手,常常无从发现。原来,娃儿们发明了冷枪装置:把女娃儿扎头发的橡筋连成串儿,一头套住手臂,一头连住弹枪把子。隐蔽攻击别个的时候,把袖子里的弹枪扯出来,搭上子弹举手瞄准,放枪后指头一松,弹枪顺手臂上橡筋的拉力,迅速弹缩回去。等我扭头去搜寻,哪里看得到收捡弹枪的动作?有时候,埋伏的崽儿多,等我走过后,突然从矮墙后柱头边站出来,乱枪齐发飕飕噗噗,打得我狼狈逃窜。他们依仗人多,无须打冷枪黑枪,明火执仗地打歼灭战、追击战。很快,全社会编制成战斗单位,对内打倒当权派,对外准备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红卫兵控制一切,满街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毛泽东主义战斗团、工人造反军、农民赤卫军。学校改变称呼:全校设为团,年级称为连,班级以排为基本单位。原来的班主席、中队长,现在叫排长。准军事化的编制下,暴力观念充斥每个人的心灵,个个武装到了牙齿。
我也学着袭击别人。选择比我小的男生女生,从背后或侧面嗖地发射一枪,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各人的路。看着无辜的人扭头乱找,却找不到凶手,我心里充满阴冷的成功感,享受自己的机智冷酷。我专找阴暗的楼梯间,趁上下人多,与一年级女生交错走过的瞬间,从侧面用最小的动作射她的脸。痛得她一惊一跳,我快速走过,为自己的作孽心惊肉跳,紧张快活得双脚颤栗不止。即便她怀疑或发现我,也奈我不何,她打不赢我。大欺小,饿蛤蚤。暴力胜过一切的环境里,我变得这么卑劣邪恶。当然也随时提防:他们约来大崽儿打我。一个地点作孽后,决不久留,迅速撤离现场。
大人们从辩论到掷石头、射大弹枪、搓碇锤,他们嫌一般大弹枪不过瘾,发射的子弹比鸽蛋小,杀伤力不够,就把长板凳翻过来,去掉一头的凳脚,在另一头凳脚上绑宽橡皮。凳子反面朝天斜视,对准敌方阵地。发射时由大力士来拉,抱住橡皮包好的半截砖头,拼命往后拽,拉到极限后一放。砖头飞出几百米,砸向对方,叮咣一声,穿墙破顶,煞是威风。有一天,我们院子就飞来半截砖头,咣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儿。我站在七八米远的地方,想想后怕呀:假若砸中哪个,死都不晓得啷个死的,真是飞来横祸。娃儿们的弹枪,跟着形势改进,把橡筋中间剪断,连上一小片包皮。用包皮裹住白色滚圆的豌豆,射程成倍地提高,可以射出几十米了。还省了折子弹的时间,一把豌豆可以弹射好多天。圆圆白白的豌豆阻力小,射得远,弹道优美清晰。只见射出的豆子,稳稳飞向目标。击中净肉的脸部,保证起一个火辣辣的红疙瘩。不久,小伙伴给我展示了一种秘密武器。他让我站在院墙下,他从三十米外,朝围墙弹了一枪。只听到清脆的微响--嗒地一声,有东西狠狠地砸砖墙上,充满力量和速度,却不见子弹的影子。啥子威力这么大?来无影去无踪,简直像魔法一样。我的心嚯地提起来,既害怕又急于想掌握它。我心急火燎地央告:“是啥子?快点给我讲嘛。”他却让我反复猜,哪里猜得到?卖够关子后,他才展示从学校学来的秘密:原来是铁丝做的铁子弹。用半寸长的铁丝,弯成U字型,搭上橡筋弹出去,靠铁丝自重的强大惯性,飞得又快又远。哈哈,我们像欢呼原子弹爆炸成功,呜呜哇哇又蹦又跳,还专门从家里偷出些咸菜、糖果和白酒,庆祝掌握了最强大的武器。这是我们小人国手头的原子弹,用这威力强大的核武器,可以远距离打击别人,既凶狠又安全。我们可以活得底气十足,更不用怕别人了,像当今美国掌握了弹道导弹一样神气。随时保留后发制人,打击别人的权利。院子旁边的公安局幼儿园,成了我们就近攻击的目标。幼儿园的旧木门后面,是娃儿们游戏的玩具棚,我曾在那里度过快乐的几年。门上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洞,对关在里面的小朋友,这个洞象征自由幻想,洞外别有洞天,是童话中的外部世界。趁他们玩耍活动时,我们这些坏哥哥凑拢洞口,柔声呼唤他们。这些三四岁的孩子,好奇心特别重,欢欢喜喜凑过来搭话,没说两句,噗--地一枪从洞口射进去,里面哇地一声哭起来。那段时间,经常干这偷袭勾当,不分男女娃儿,一律射杀。我不敢记忆:是否用铁子弹射过这些娃儿?但我肯定把残忍冷酷,深深烙进了他们的脑海。待他们长大后,也会在暴力循环中传递阴冷的暴力。事实上,他们绝大多数人长大后,都接了父母的班,当了警察。我们不仅射击弱小的,还专爱射击美好的。恋爱中的青年男女,经常是我们投掷煤球或弹枪射击的目标,打击了美女或热恋中的男女,心头特别兴奋。记得,我躲在隐蔽的楼梯窗户旁,用豌豆弹枪弹,射幼儿园大班时教过我的张阿姨。她长得端庄美丽,当我们阿姨时,刚刚生了女儿,常常一弯腰,丰沛的奶水渗过薄布褂子往下滴,惊我们大叫:“流了,流了,奶流出来了。”她笑笑,也不管。她对我们小朋友很好,经常抱女儿来展示,给我们摆奶娃儿的习性。仅仅因为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曾经那么景仰害怕她。现在天地乱了套,就要弹她,重新理顺跟她的关系。顾念她温和贤淑,我没用铁子弹射她。看着白豌豆越过房顶,朝上射向三楼窗户,稳稳飞向她的脸,我的成就感夹杂着内疚。暴力有理!造反有理!我躲在角落,用暴力造了阿姨的反。她挨了枪后,痛得一惊一缩,又不甘心挨得不明不白。她虚起的近视眼,探出半个身子,努力从下面房顶屋丛中搜寻凶手。我赶紧又补射一枪,子弹打到窗框上,当地一声,吓得她缩回身子,再不敢轻易站到窗口旁。
革命越凶,伙食越孬。听说:武斗人员随便吃肉罐头。羡慕得我们口水长流。老百姓长年吃泡豇豆下稀饭,娃儿都长得矮小黑瘦。公安瘫痪后,警察没得卖肉的吃香。院子里几乎家家都养了鸡和鸭,生点蛋来改善生活。可怜这些小动物,个个都是我们虐待的对象。特别有了铁子弹后,经常弹得它们羽毛乱飞惨叫不止。在院子里惊恐地跑来跑去,不晓得哪里来的打击?不晓得往哪里躲藏?直到射得鸡冠血淋淋,跛脚瘸手的,有的眼睛遭射爆。小动物不晓得叫痛,遭击中时惨叫一声,就不再叫唤喊痛。它一声不吭地甩流出的血,以免糊住了眼睛,好象它们不痛一样。每次我们玩乏了,才放过它们。鸡的主人追问起来,哪个都不认帐。个个都说:“不是我。没得我。不晓得。”暴力摧残下的心灵,绝对容不下诚实。附近巷道和马路上的路灯,常是我们练习的靶子,弹得灯泡噗地一爆,便盼顾自雄,得意洋洋地离开。暴力总想扩展范围,武斗初期,学生工人用钢钎捅、石头砸,满街游行,攻城拔寨。我们也急不可耐地发展重型武器,人人又制造装备了大弹枪。用粗铁丝或叉丫树枝,绑上黑胶皮条,后面仍用皮革包皮,兜住胡豆大小的卵石发射。医院听诊器上的乳白橡胶管,算最好的弹射橡筋。用刀片仔细地对剖开,绑上枪架好看耐用,弹力十分强大。院子里有三十年代建的日本领事馆的住宅楼,台阶的地下是小鹅卵石浇注的混泥土。年辰一久混泥土松动了,很容易就刨出无数的鹅卵石,像用之不竭的弹药库。我们打击控制的范围,扩展到了楼下的整条马路。我们住的楼房是五十年代犯人修建的五层高楼,是附近街区唯一的高楼。娃儿常常晚上躲在二三楼转拐处的楼梯间窗户旁,居高临下地射击过路人。现在不止小娃儿和鸡鸭倒霉,马路上经过的老头老太婆,也成为无端攻击的目标。晚上搞伏击,躲进马路边山坡上的夹竹桃丛里,就近弹射过路老人。想象着卵石击中她瘦骨嶙峋的手背,硬碰硬的撞击,我阴暗的心就生出很大的虐待快感。经常弹得她们破口大骂,甚至痛得哭叫起来。我们躲在树丛后面,嘻儿哈儿地偷笑,尽情享受伤害老人的冷酷,没得半点怜悯之心。我们随时受到无端攻击,不转移传递出去遭受的打击,心里憋屈得慌,没法活得顺气。附近的居民倒了霉,屋里屋外,时常遭鹅卵石击打得叮咣乱响,窗户灯泡随时破裂爆炸。来过一两个年轻崽儿查找,火爆爆惊诧诧地说:“弹的是钢珠儿,射中人要死的。啷个得了?老子逮到不打死他狗日的。”我们的弹枪确实可以弹钢珠,只是心还没有那么黑,成本也太高,我们买不起这么贵的子弹。一次造反兵团游行,有个娃儿懵懵懂懂说:讨厌这个派别的观点,就要挑衅攻击他们。当他们成建制地整齐走过时,我们没有敢动手。游行结束后,大人们杠着旗子、标语和主席画像,三三两两地经过楼下回家,大哥用冲锋枪式的大弹枪弹他们。这种架在窗台上,顶住肩头像真枪一样瞄准,扣扳机发射的弹枪,准心很好。楼下的人群在百多米远的马路对面走,卵石子弹飞去,射高了十多厘米,噗--地洞穿了人家扛的领袖画像,把毛老人家肩膀射了一个洞。这下子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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