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八斤的家门前,到处是已挂果的柿子树,听到人来,陈八斤立即穿上T恤,走出门来,客气地将人引入破败不堪的屋子。
4年多前,在有关学校负责人的授意下,陈八斤被关入精神病院,并在那里被认定患有“精神分裂症”。这一关就是3年,直到今年初,当地法院才判决他“无病”。
“走的时候,镇上的房子像我家的一样破,现在都是新的;通到村里的泥路也变成公路了。”陈八斤说。
得“病”
数年前的那个痛苦时刻,陈八斤迄今记忆犹新。
1998年5月4日上午9时多,江苏省溧阳市上兴中学28岁的体育教师陈八斤,正带领初三(5)班的几十名学生上体育课,这时他毕业工作还只有十个月。
离下课还有10分钟左右时,陈八斤看到校长陈德明带了一群人过来。“其中一个说是上兴派出所的所长,他们在我的身体上下摸了摸,说让我去所里。”
陈八斤“侵犯我人身自由”的申辩,没有人听,要求“把课上完”,也没人理会。三个警察其中两个架骼膊,一个从后面提着腰带,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学生们很惊讶地站在操场上,看着陈八斤被带走。“尽管我们不喜欢陈老师的粗暴,但是他被带走,当时还是很奇怪。”数年后,一个已经成人的陈八斤当时的学生说。
学生们被校长告知:他们的体育老师陈八斤是个精神病,已经被公安人员送入常州市德安医院(常州市精神病鉴定、治疗定点医院)。
按照律师的调查、陈八斤的自述和法庭调查,充分显示了陈被定为精神病的随意性。
当天下午,上兴派出所警察和上兴中学校长等人,将陈带上警车,拉往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是去哪儿,听他们说是去医院检查。上车前一个老师悄悄说:‘八斤别上车,上车就回不来了’。”
当天下午3时许,陈八斤到了医院,呆在车里,其他教师去为他进行“门诊”。
一份“常州市精神病医院精神科病案记录”,记下了当时接诊医生的“门诊”“病史”记录:
患者去年8月由杨州(应为扬州--编者注)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现单位工作。报道后(应为报到)单位领导及同事即发现其与常人不同,不专心上课,对抗领导,对学生无故打骂,穿着打扮古怪,剃光头,穿红旗袍,足蹬马靴。平时沉默寡言,见到同事,昂头挺胸,不予理睬。在第一学期免且(应为勉强)能完成教育任务,本学期来,患者上班三天撒(应为晒)网,两天打鱼,无故旷课。校长找其谈话,则道还未休息好。上课动不动打同学,曾多次有人找上校门评理。1月前因与同学家长发生争吵,与同桌老师说了声“我走了”就一去不归,直到昨天晚上回家。单位领导为明确原因,今送我院鉴定。门诊拟“精神分裂症”收住。
患者本次发病以来,无院外冲动伤人史,无兴奋话多史,也无厌世轻生言行。饮食可。睡眠差,二便正常。(以上均引自原文,错别字未作修改)
在德安医院简便快捷、省略了许多科学步骤的门诊后,陈八斤被送进了5道铁门重重封闭后的病区。
当晚,“精神病患者”陈八斤被要求开始按程序服药。尽管他辩称自己没有病,但没有人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话。
这位能在大雪天跳入池塘游泳的长跑运动员,曾试图依仗自己的强壮反抗,但立即被几个人捆绑在床,“施以电棍”,“注射安眠药物”。
这一吃,就是三年。据陈八斤说,他也曾试图不服药,但每次服药,都有医护人员提着电棍看着,吃完后要张嘴检查。“在那里,乖、听话、吃药、睡觉,就是好病人。”陈说。
“证据”
上兴中学领导对陈八斤的厌烦和觉得他“越来越像精神病”,始自陈八斤工作之初。
1997年8月,陈从扬州师范大学(现已改名为扬州大学---编者注)体育系毕业。由于在学校的一些“出格”举动,更主要的是由于“诬告信”,陈八斤逐渐成为学校领导的“麻烦事”。
到学校工作半年后,陈给上级部门写了一封“让学校领导难堪”的署名信,对农村中学教育中的一些惯常做法提出了批评,其中也有一些批评不符合农村教育的实情。此外,陈对搞素质教育不死心,曾在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时反映问题,从而被同事视为异类。
据了解,陈八斤被指称的“病症”共有这样几条---
对抗领导:表现为写“诬告信”,“说学校领导和学校教育的坏话”。
打学生:陈在接受采访时说,“学生不听话,火起来了,打了。这我也知道不好。但是体育老师动手是常有的事,马俊仁不是也打队员吗?”
奇装异服:红风衣(即病历中的红旗袍),格子衬衫和马靴。记者见到了陈八斤学生时代的照片,马靴、格子衣裤。他的大学同学说,“这在大学不奇怪,在乡下就可能怪了。”
除了工作,陈有“精神病”表现的还有:行为乖张:滴水成冰的天气,陈居然跳进河中洗澡!
说很舒服并鼓动他人试试,“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体罚学生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陈掂了菜刀拼命,后被人劝下。
另一个证据是“冬天剃光头”,陈说,是因为我坚持冬泳,出水后头发不容易干,有时还结冰,所以就剃了光头。……
另外,早在中学时陈就与众不同,他就读的中学离家远,需要骑车十几里路,陈把自行车给同学骑,自己跟在后面跑回家。“不是疯子是什么?”
没病
在三年的时间里,陈八斤和他亲人一直努力翻案,但过程是如此艰难:本人声明,父母哭诉,亲戚四方求助,均以失败告终。
陈的父亲陈留保不善言辞,“我一辈子说的话,也没有为儿子辩冤多。”
为陈八斤命运改变带来转机的,是常州立洋律师事务所律师马国平。2000年6月8日,马国平受理了这个案子。
马开始着手到精神病院和陈接触,发现陈思维清晰,头脑健康。于是,马向陈的母校和同学进行更加细致的调查。
扬州大学体育系证明:“该生在校两年期间未发现精神不正常情况。毕业前身体健康检查为正常。”
陈八斤的十几位大学同学写下书证:我们是陈的大学同学,两年相处,我们都觉得他乐于助人,而体育特棒。我们可以证明陈的精神没有问题。
马国平向司法机关申请,要求对陈八斤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
鉴定进行了两次。2002年2月28日,第二份鉴定书由上海同济大学精神科教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贾谊诚及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人民解放军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端义扬联合签署,该鉴定书认定:一、被鉴定人陈八斤诊断为分裂样人格障碍(一种非精神病性轻性精神障碍)。
二、建议:请专科医生对其进行门诊心理治疗,不宜长期留住关闭性精神科关闭病房。
这是一个让陈八斤等待已久的结论,尽管这一切对陈八斤来说并无多少实际意义。
2000年7月21日,溧阳市人民法院受理了陈八斤诉上兴中学、德安医院侵犯人身权一案,由两位专家出具的司法鉴定被法庭采信,2002年7月9日,一审判决如下:“原告仅有分裂样人格障碍,而被告错误地认为原告有‘精神分裂症’,将原告长期关闭在精神病科进行关闭性治疗长达三年,致使原告不能正常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原告被强制服用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造成原告人身自由权、生命健康权、人格权和名誉权受到侵害的损害结果是存在的。”
判决书判定:常州德安医院、溧阳上兴中学公开登报为陈八斤恢复名誉,并分别赔偿4.2万元、1.8万元。
将来
陈八斤一心希望回到学校教书,但是学校并不想这么做。
在陈从医院出来而官司没有结果时,学校及有关方面和陈家达成了一条规矩:必须看好陈八斤,不要让他离开村子,不要让他去学校。
陈八斤的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书,他也承认自己没有多少文化,除了7000米长跑是让他自豪的事情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虽然在医院因吃药大伤元气,但恢复到现在已经显得很壮实。出院时开的数千元的精神疾病药物,他也没有再吃。
在上兴中学,老师们遇到记者惟恐避之不及,谁都不愿意对此事发表评论,当时处理此事的校长陈德明已离开该校,在当地采访期间,记者一直未能联系上他。
德安医院医务科科长游一鸣曾参与诉讼,他说:“我们等待二审结果。”针对一审判决,该医院和上兴中学都已提出上诉。
有趣的是,对是否用电警棍吓唬病人的提问,该医院官员全面驳斥,“找啊?哪里能找来(电警棍)?精神病人打我们是不还手的,主要是教育和说服工作。”
到现在陈八斤也没有交女朋友,除了偶尔帮家人干干农活,他一般就呆在家中,对自己的前途,陈八斤也很茫然,“我受了这么大的罪,再去打别人一顿又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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