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叶,记得每次向头儿提交选题都要被质询市面上是否已有同类读物,那年头出书最怕题材雷同,业内恶谥谓之“撞车”。然而,二十年后再说“撞车”这事儿,竟是整个儿颠倒过来了,现在须问外边这路玩意儿是否挺火,你要是撞不上人家不是瞎起劲么!
从避免雷同到出书大碰撞,这一逆转便是二十年来书界怪现状之一。都说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人凡事一窝蜂,本来并非文化人习气,这些年来文化都产业化普世化了,文化人也得近乎人情物理,所以扎堆成了最显眼的市场行为。这势头眼下已是愈演愈烈,譬如自从《哈佛女孩》走俏以来,整个出版业就像跟哈佛粘上了,什么《走进哈佛》、《轻轻松松上哈佛》、《在哈佛听讲座》、《哈佛帝国》……不妨去任何一家大型书店瞧瞧,拿哈佛说事儿的恐怕不下数十种。买这类书的自然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眼下小子们哈韩哈日,做爹做妈的都哈佛。
怪现状之二,没人叫好的书竟风靡二十年。这说的是大名鼎鼎的琼瑶,其言情小说自八十年代初进入祖国大陆,那时女孩们人挟一册,读得如痴如醉。可是,琼瑶迷不像金庸迷,迷归迷却没人出来替琼瑶叫好。评论界也一样,把金庸打磨成“金学”,却不屑做琼瑶的文章。琼瑶之不可撇弃,或许正是可以作为人生教科书的某种替代物(也恰好具有一般教科书那种不负责任的公式化特点)---别说文字多么粗糙,故事多么虚幻,女孩子涉世之初面临的诸多问题这里都有,况且胡编乱造的东西通常不乏精神治疗的功效。
怪现状之三,“看不懂”的书也卖得火。这事情本身也让你看不懂,像钱钟书的《管锥编》、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都是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不知什么道理成了大众读物。舆论界常有人抱怨这年头重商轻文,全社会人文素养下降,可是看这气候明摆是硕士博士满街走。还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虽云小说,却堪称深奥艰涩,也是煌煌几大卷,许多人照样成套地搬回家。据说,那些读者里头三教九流俱全---从企业家到下岗工人,当然更多的是“小资”和“愤青”。照流行的观点说,这大概可以归入学者、作家明星化的公众效应。倘若套用鲁迅“看”与“被看”的经验来观照,被“看客”包围的大师们实际上不再以思想和艺术而存在,因为一切话语实践乃至种种遗闻轶事都成了“表演性”材料。也许,“看客”们从经典的流播之中看到了某种模模糊糊的文化标准或曰“格调”--由此形成的公众“话语场”,一方面规定着对大师的解读策略,同时又给出群体趋赴的目标。
怪现状之四,长篇小说居然长盛不衰。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说过,长篇小说早已是一种被用滥了的文学形式。这话算是客气,事实上如今的长篇小说多半像注水猪肉,从风土人情扯到日常起居,还有那些隔靴搔痒的心理描写,纯是废话连篇的码字活儿。可是,出版社不出长篇就像女人不会生孩子似的,上上下下都着急。也许,我们都不愿意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长篇小说是否还能被认为是真正契合当今时代的文学样式?
怪现状之五,文学性不在“文学”在于“性”。这也是当下长篇小说一大卖点,所谓用身体写作,写身体之作,一来二去成了叙事文学的常规套路。一个具有隐喻性的理念是,“性”是生命本源的东西,上帝靠它来造世,作家就拿它颠覆世界。有意无意的性描写链接着有序和无序的世界,在作家想来是微言深意的“觉世禅”,实在说不过是一种媚俗的手笔。如今毕竟不是情欲禁锢的时代,从明星绯闻到干部嫖娼包二奶见诸每日报端成为百姓谈资,即如电视广告也多具性感创意,饮食男女无论如何也是最俗套的话题。
怪现状之六,出版跟着影视走。前几年,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公映时,相关的图书立刻铺天盖地而来,出版界动作之快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像这种靠电影吃饭的机会不多,常见的情形是跟电视剧合谋营生。电视剧与同名小说的“双赢”大概始自《四世同堂》和《围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电视剧还是据小说改编,时至今日谁傍谁的关系早变了,因为影视坐大,图书成了跟班的剧单,像《大宅门》、《天下粮仓》之类莫不如是。
怪现状之七,书人围着影视人转。开影视人出书先河的大概是刘晓庆写于一九八三年的《我的路》,那书一问世便惹得满城风雨,书中那句“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的慨叹倒是成了流传至今的“名言”。平心而论,刘晓庆那般咋咋呼呼的文字倒是颇见个性,敢拿自己说事儿,在那个需要冲破思想禁锢的年月好歹也算“文章合为时而着”。等到其他明星大腕想到要著书立传,已是九十年代,时移世易,天下太平,岁月悠悠,日子碌碌。积攒着一堆不痛不痒或是痛并痒痒着的人生感触,还有那些凭海临风的闲言碎语,一并在嗓子眼里发酵。没说的,在名人招牌下这都是攒书的好材料,这功夫自然有书人找上门来,于是就一块儿折腾开去。于是果真发财,从赵忠祥的《岁月随想》到崔永元的《不过如此》,都在畅销榜上站过头牌,有这等利好消息难怪各路书人趋之若鹜。这类书内容空洞且不说,被人挑出的错字和语病就有一大串,怎么说也是不合格产品。
怪现状之八,“礼品书”大行其道。九十年代以来书籍又有礼尚往来的功能,“礼品书”成了颇为新锐的出版理念。这类出版物主要着眼书名和装帧,通常是十六开以上的大本盒装,但是作为一种概念书,它也有不拘一格的制作手段。曾有一种《学习的革命》,看模样不算特别晃眼,可是在整个九十年代这书发行码洋却创了记录。它采取了跟保健品相似的营销策略,在电视上大做广告,大张旗鼓打入超市。这书内容稀松平常,真正的卖点倒在于跟它的宣传相对应的受众心理,那就是学习自有捷径的想入非非。
怪现状之九,成人图书低幼化。九十年代以来插图本、图文本、图说本日渐泛滥,起初图像还是一种版面点缀,弄来弄去竟成看图识字的模样。由于电脑制版的方便,现在不论什么书都喜欢塞进一大堆图片,好像要跟电子读物一争高低。这类图书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从趋势上说,多少反映了满足于诉诸感官的阅读趣味。这是一个世界性现象,由字符表述的抽象思维看来已让人生厌,从卡通到动漫,到花花哨哨的图片读物,视觉传达渐而代替文字的表意功能。自电脑操作系统从字符改为图像,仿佛已昭示着人类将重蹈图像思维的幼稚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