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从德清的民间故事、传说中我们看到了什么呢?
相传,干山塘边有户人家,养了三个女儿。她们长大后都在塘对岸找了亲家,老父亲一个接一个的把她们体面地嫁了过去。到后来,年老体衰的父亲自己没吃没喝了,就去找女儿借米,不料一个比一个推的利索。老头无奈之下,只得去四处乞讨(见《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德清县卷》420页)……
老父为嫁女儿,嫁空了家产,到头来,女儿翻脸不认人,此类悲剧在过去甚至在现在都是不少见的。老人的悲惨景遇受到了人们的同情,女儿们的负心缺德也必定要受到谴责。但是在我们乡土的价值资源中,除了报应以外,再也找不到谴责的力量。
我们且看这三个干山人的女儿是如何报应的呢?
一日,老头乞讨到了一座庙里,见一巨大的百脚精,两只眼睛雪亮雪亮。百脚精张开大口,正要吃老头,老头抡起打狗棍就甩了过去,正好打中百脚精的头,百脚精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死了。老头挖下了百脚精的两颗眼珠。
老头首先想到的是回报曾救过他的船夫,就把百脚眼珠送给了船夫。船夫要没要那两颗眼珠没有交代,但是,船夫却以这两颗夜明珠来实施对女儿们的报复。船夫来到那三个女婿家,说老头捡到夜明珠,要给女儿换嫁妆。三个女儿听了,十分高兴,就让船夫把嫁妆搬了回来。
百脚精,乃虚构的神物,用打狗棍打死百脚精,更是虚构的可笑,但是既然有了虚构,最荒唐的虚构也是符合逻辑的了。因为,没有这样的虚构,老头怎样来翻身呢?一边是众多的不孝女儿遗弃老父这一严酷的现实,一边是寄托在虚构基础上的因果报应,我们乡土的道义真是苍白无力,一贫如洗。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把这个故事放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放到先人们局促狭窄贫困的生活空间时,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们在生活的底层挣扎的窘况。人,仅仅是劳动力,生产工具,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糊口,糊口的目的也是为了劳动,当劳动力丧失以后,就意味着成为了累赘。而作为子女们也同样面临这样的生活窘境,遗弃累赘,也就是成为了理性的选择。据学者们考证,现在在某些少数民族,还有将失去劳动力的老人集体放在山洞里,任其自灭的风俗。
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我们先人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但是我们的乡土文化资源中相来没有人的目的就是人的人权观念,不知道赡养老人、敬重老人也是为了自己将来得到生活的保障和得到尊敬。于是,谴责的力量缺乏了道义的支持,没有了力量,成了无本之木。
道义的力量就在于道义本身。正如人的目的就是人本身一样,任何以金钱、权势、神话来为道义增加分量,都是对道义的亵渎,也是对道义的误解。正因为道义力量的贫乏,在传统社会的社会整合中,权威、宗法、财富甚至神坻占据了很大的比重,而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也就无从谈起了。
如果说,我们乡土的道义贫乏如果仅仅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上的话,尚为重建提供了某种可能,深入分析,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道义的贫乏,还在于我们根本不相信道义的力量,我们情愿相信神物、神力,去不愿去寻找现实中道义的力量。表现在我们思维中的就是以恶制恶。在我看来,人们对老父亲的同情,在故事传说里变成了老头施暴的合法依据。在他有了力量以后,尽管这个力量也是依靠神力而来的。
我们还是再回到上述的民间故事中。最后,老头和船夫一把火烧了载回来的嫁妆。在熊熊火焰的想象中,故事的传说者和听者大快人心扬眉吐气。殊不知,这批嫁妆也好,女儿家的物品也好,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而在我们的传说中,财产都是和不义挂钩的,从来没有公民产权的概念。
这就是我们代代相传,熏陶着一代又一代乡人的民间文学。
现代社会的文化因素有两条,一是现代公民社会的道义、良知的精神因素,二是公民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一个是精神的、一个是物质的,这是载着我们驶向幸福彼岸的双桅船。而在我们的乡土中,这艘双桅船难觅其踪影。
有人早就说过,在我们的乡土文化中已经长不出现代化的萌芽,只能是借助别的力量。市场经济的兴起,就是赖以产权的明晰,以及产权等各经济要素的交换的自由。
透过苍茫的大地,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一艘船从大海深处驶来,一根桅杆已经露出地平线。那么,另一根呢?那根若隐若现的,正在冲破晨雾的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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