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性的黑暗面在不願面對的現實中展露無遺時，我們被迫重新思考社會的痛點與人心的脆弱。（圖片來源：Pexels）
當人性的黑暗面在不願面對的現實中展露無遺時，我們被迫重新思考社會的痛點與人心的脆弱。在新北市樹林區發生的悲劇中，一歲的男童剴剴疑似遭到保母的虐待致死，震驚了整個社會。這事件引人深思：究竟是什麼促使一位照顧者做出如此極端的舉動？前主播蕭彤雯在她的著作《記者不是你想的那樣》中提及的另一起事件，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二○○九年，在臺灣彰化的和美地區，一場父母的爭吵竟演變成無法挽回的悲劇。一位醉酒的父親，在爭執中作出難以置信的選擇——將自己的十個月大女兒丟入滾燙的沸水中。當母親在拋出一句：「有種你就把女兒丟進去啊！」或許從未想過，這句話會成為噩夢的開始。
父母吵架將女嬰丟入沸水大湯鍋
黃姓男子被激怒後失去理智，竟然真的雙手一鬆，將懷裡的女兒丟入正煮著沸水的大湯鍋內。女嬰母親當場嚇傻。等她回過神後，立刻把女兒從鍋中撈起，急奔出家門。沿途監視器拍下她，抱著受傷的女兒，四處找人求救的畫面，但住家附近沒有任何醫院或診所可以收治這名女嬰。最後在員警協助下，女嬰被送往彰化基督教醫院。在此同時，警方也趕到案發現場，此時黃姓男子竟然還在煮麵。他辯稱自己並非故意，是抱著孩子的手不小心鬆開的。
女嬰悲慘逝，父獄中終生悔
由於女嬰被丟進超過攝氏一百度的滾燙沸水內浸泡多時，加上女嬰母親不懂燙傷急救的程序，直接將女嬰衣服脫下，使得孩子皮膚產生大面積且不規則的撕裂傷。孩子全身潰爛脫皮，燒燙傷面積高達百分之八十四，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搶救數日後，最終仍傷重不治。最後，這位親手葬送女兒生命的父親，依照殺人罪被求處無期徒刑。因為一時衝動，他讓家庭破碎，付出慘痛代價。獄中的他一度輕生，但再多懊悔也換不回一條無辜的、來不及長大的小生命。
一場撼動人心的記者會直播
這則震驚全國的社會新聞發生當下，我在三立新聞臺擔任專任主播。接連多日，這都是各大媒體的頭條。民眾除了憤慨，更多的是不捨。才十個月大的孩子，應該在父母溫暖的懷抱中，而不是在滾燙的湯鍋中，更不該在醫院的燒燙傷加護病房裡。當她還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搶救時，全國民眾都在為她祈福，來自全國各地的鮮花、玩偶、紙鶴、手折星星等，不斷被送進病房。這一切透過電視臺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播送，映入所有人眼中。得知這個孩子竟然沒有健保，愛心滿點的臺灣人民紛紛慷慨解囊，希望募集醫藥費，幫助她度過難關。
醫護不懈努力，奇蹟機會渺茫
我早期曾經跑過六年醫藥新聞，深知燒燙傷的處理非常困難，後續治療也是個大問題。當聽到小女嬰燙傷面積近乎八成五，我心裡就知道，能救活的機率真的不高。就算有奇蹟出現，小生命維持了下來，體無完膚的她要如何繼續未來的人生？我想都不敢想。從她入院開始，血壓一直過低，隨時可能休克，院方為了怕她受到細菌感染，幫她施打抗生素，並使用呼吸器及保溫燈協助她維持生命，還為小小的她打了全身麻醉，試圖減輕她的疼痛。彰化基督教醫院的全體醫護人員，日以繼夜、竭盡心力地搶救這條小生命，分秒必爭地與死神拔河，即便知道救活她的機率，微乎其微。
聖歌伴走最後旅程
努力了三天，醫院終究還是發出了病危通知，女嬰母親忍痛簽下放棄急救書。在醫護人員齊聲獻唱〈天父的孩子〉這首聖歌聲中，孩子在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離開了這個她短暫來過的人間。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清楚記得那天上午的情況。因為這個案子舉國關注，彰化基督教醫院特別舉行了記者會，由高層出面，向社會大眾說明孩子的狀況，全國所有電視臺的SNG衛星新聞轉播車都抵達醫院。記者會開始時，剛好是由我擔任該節新聞主播，導播指示這段記者會要「大段連」，也就是全程不進廣告、記者不出聲，讓院方完整說明。
無言祈禱全國凝視一悲劇
在一場記者會上，醫師首先詳細報告了如何全力搶救一條幼小的生命。隨後，護理長帶著激動的情緒開始發言，她的聲音哽咽，眼淚不自覺地滑落。她與團隊盡最大努力想要挽救這個孩子，但最終仍然無法避免悲劇的發生，她對此深感遺憾。在她動情的陳述中，旁邊的護理人員也忍不住落淚。即使我們不在現場，透過鏡頭的傳達，新聞室內的每一個人，包括導播、攝影師，都被這份情感深深觸動，一同流淚。過去幾天，我們不斷報導這名女嬰的情況，寄望於奇蹟，但當悲傷的結局成為現實，所有人的心都被深深震動了。
情緒戛然而止，直播切廣告未語淚先流
身為播報當節新聞的主播，我全程看著這場記者會。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情感，試圖不讓淚水落下，但眼眶已經充滿了淚水。耳機傳來副控室同事的啜泣聲，甚至導播也在勉強自己不哭泣的同時告訴我轉移視線，以免無法控制情緒。記者會接近尾聲，按慣例應轉回主播做結尾和預告。然而，為了避免我在鏡頭前因情緒過於激動而哭泣，一位主管做出了決定，不轉回主播而是直接切換到廣告。就這樣，正在看著記者會、悲傷情緒仍滿滿的觀眾，在沒有任何人的說明之下，眼前的直播現場瞬間變成了廣告，除了觀眾錯愕，也讓我原本準備要說的話，再沒機會說出口：「這幾天來，所有人都在為她加油打氣，可惜結果還是令人遺憾。但對她來說，這也未嘗不是種解脫。現在她終於不痛了，讓我們一起祝福她，能在天上做個快樂的小天使。」
專業還是人性？
我很清楚，當時如果我做了這個結尾，語氣一定是哽咽的。但長官不讓我有機會說，對我產生很大的衝擊。我不停地思索：在那個當下，難道讓觀眾看到我眼眶含淚，就不夠專業？我相信，每一位全程觀看這場記者會的觀眾，除非真的冷血到極點，否則所有人，尤其為人父母者，一定都能感同身受，大家的心應該都是糾成一團的。在這種時刻，一個是面無表情的主播，一個是與觀眾有同樣感受的主播，你認為哪一個比較貼近真實？你會比較想看到前者還是後者？
掉淚就是不專業？
許多人對「新聞人」有個刻板印象，覺得記者個個沒血、沒眼淚。但如果你跟我一樣，在那場記者會直播的時刻，看到在場的幕前幕後所有人都哭成一團，你就會明白：新聞人，也是人。身為一位主播，我可以秉持過往新聞教育要求我的「客觀」，播報這則報導，我可以選擇用非常冷靜的態度，為這件事做出結尾；但我必須說，如果要我面無表情，那就不是真的我──我必須刻意去掩飾我的情緒，而那種情緒，其實也不過就是身為「人」的最基本感情：悲憫之心。而不帶感情的敘述，也明顯與當下所有觀眾的情緒無法產生聯結。所以，我真的不認為主播即使表現出些許悲傷，或記者在連線時哽咽，就代表我們不專業。
母親默禱下的堅強與淚水
其實自我入行以來，這樣的時刻經常出現。還在飛碟電臺時，我跑了舉國震驚的林春生、高天民、陳進興等三人在各地犯下的殘忍殺人案，包括方葆芳命案、白曉燕撕票案，以及南非武官官邸人質挾持事件。其中白曉燕案，從她被綁架後到遺體發現前，各家媒體記者天天守在白曉燕母親白冰冰位於林口的家門外，包括我在內。某個晚上，現場一陣騷動，傳出消息說白曉燕遺體已經找到，被棄置在臺北縣新莊的中港大排。所有記者聚集現場，等待著白冰冰出現。白冰冰到了現場，親自指認愛女。整個過程，她面露哀戚，情緒卻沒有失控，只有在掀開白布的那一刻，用手摀住了嘴巴，其餘時間，她的雙手都合十在胸前，似乎在為愛女默禱。結束後她不發一語，直接回到了住所。
新聞背後的人性掙扎，該問什麼？
女兒被綁架長達十四天，期間白冰冰收到愛女被凌虐的照片，她獨自與歹徒周旋，交付贖款時多次遭歹徒晃點……傾全力營救女兒的她，最後等到的仍是一具冰冷的遺體。那一刻，我們都以為看到的會是一個終於崩潰的母親，但卻沒有。白冰冰把自己鎖在家中。就一個新聞工作者來說，這起中華民國史上最重大的社會案件之一，採訪當事人的回應是我們的職責；但就一個「人」來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當白冰冰就站在我面前時，我該開口問她什麼。問她情緒平復些了嗎？如果今天換做是你，平復得了嗎？
新聞如何呈現人性的脆弱與堅強？
在一個特別的日子——母親節，見證了白冰冰為她愛女舉辦的告別式。這是自白曉燕悲劇後，白冰冰首次公開表達她的心情。我們在林口她家附近搭建的臨時棚架下，見到了不僅是一位資深藝人，更是一位心碎的母親。全國媒體匯聚一堂，而我將手機放置於音箱旁，讓她的每一句話都透過廣播直接傳遞給聽眾。當我聽著、看著她的心聲，眼淚不自覺地落下。我回頭一瞥，發現連攝影師們也紅了眼眶。當交回這段連線時，我的聲音是哽咽的。事後，我對我的主管，侯天佩經理，表示了歉意。我向她坦承，在轉播中我的聲音帶著哽咽，感到非常抱歉。對此，侯經理的回應充滿了理解與慰藉，她告訴我不必擔心，因為在聽到那場轉播的所有人，包括臺內的工作人員，都和我有著相同的感受。她解釋說，這是出於一顆悲憫之心，相信聽眾能夠理解這份情感。
（本文節錄：時報出版的《記者不是你想的那樣：蕭彤雯的新聞現場》一書）
責任編輯:初新 来源: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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