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陳寅恪。(手繪插畫:Winnie Wang/看中國)
民國時期中國湧現出一批學貫中西的大師。按照一些書中的描述,他們是有「風骨」、「好玩」且學問深厚的人,對世事也常有驚世駭俗的作為。我們今天就來走近其中的一位——陳寅恪。對中國現當代學術史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陳寅恪這個響噹噹的名字。他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於一身,所擁有的學問,被讚嘆是「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這樣的學識,和陳寅恪的家庭背景密不可分。他,沒有博士文憑,卻與梁啟超、王國維並稱「清華三巨頭」,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他,一生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晚年卻遭遇史無前例的暴政,身家性命無處安頓。
1890年,陳寅恪出生在湖南長沙,祖籍江西義寧。他是晚清大詩人陳三立之子,湖南巡撫、維新派政治家陳寶箴之孫。陳寅恪的祖父兩代都倡導新政,父親陳三立還在家中開辦「思益學堂」,不但教授四書、五經,還開設數學、英文、體育、音樂、繪畫等現代化課程。
在家庭環境的熏陶下,聰慧好學的陳寅恪從小打下了深厚的國學基礎,長大後又先後留學日本和歐美多國,通曉二十多種語言,學貫中西。但頗具意味的是,他一生中竟沒拿過一張文憑。有人曾經問到這個問題,陳寅恪回答說,考博士並不難,但在兩三年內,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就沒時間學別的知識了。
好在,當時的中國相對開放,也尊重真正的知識份子,沒有文憑的陳寅恪並沒有明珠暗投。1925年,清華要辦中國最好的國學研究院,第一件事,就是要請一流的學者來當導師。負責國學院籌備工作的吳宓,很快就請來了王國維、梁啟超和趙元任三位知名的導師,並向清華大學校長曹雲祥推薦了他在哈佛大學的同學——陳寅恪。
陳寅恪?曹雲祥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於是,他就去問梁啟超,「這是哪一國博士?」梁啟超說,「他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什麼著作?」得到回答,「也沒有著作。」曹雲祥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啟超一聽有些急了,說,「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呢!」
最終,陳寅恪被破格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而他的第一堂課,也讓學生們印象深刻。他給學生們送上一副對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這是什麼意思呢?學生們交頭接耳,做出不同解讀。大家靜下來之後,陳寅恪揭開了謎底。原來,「南海聖人」指的是康有為,作為他的弟子梁啟超的學生,自然就成了「南海聖人」的再傳弟子。而王國維曾當過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王國維的學生也就成了大清皇帝的同學了。
陳寅恪講歷史,不僅脈絡清晰,而且善於挖掘一些細節,再加上他自己獨到的見解,總能讓人耳目一新。前來聽課的除了清華的學生,還有專程趕來的北大等院校的學生,就連朱自清、馮友蘭、吳宓那樣的名教授也都慕名而來。久而久之,陳寅恪的學問就在學界出了名,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
說到陳寅恪,大陸學者吳洪森還有自己的觀點。他在《平生所學唯余骨》一文中說,人們大都只注意陳寅恪學問的淵博和天才記憶,這些都是常人難以企及的,而忽略了他身上讀書人人人可以學的東西,那就是風骨。
那麼,陳寅恪的風骨是什麼呢?就是他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香港,時任香港大學客座教授兼中文系主任的陳寅恪立即辭職閒居。日本當局出日金40萬元委任他創辦東方文學院,他斷然拒絕。
第二年春,有人奉日方之命,專程請他到已被日軍侵占的上海授課。他又一次拒絕,隨即出走香港,先後任教於廣西大學、中山大學、燕京大學,直至抗戰勝利。國民黨敗退臺灣後,陳寅恪沒有登上蔣介石「搶救學人」的專機,而是留在大陸繼續做學術研究。面對中共政權,他依然努力挺直脊樑。
1953年,毛澤東設立歷史研究委員會,增設三個研究所,提議郭沫若任遠古史研究所所長、陳寅恪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長、范文瀾任近代史研究所所長。委任狀下達後,郭沫若和范文瀾馬上赴任,唯有陳寅恪不為所動,繼續在廣東中山大學教書。當時,經常有北京的說客來請,包括他的得意門生、北大歷史學系副教授汪篯。
1953年11月,汪篯懷揣著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副院長李四光的兩封親筆邀請信來到陳寅恪家,以為勢在必得。不料,陳寅恪卻答覆說,「做學問,不應有『在某某主義或某某思想的指導下』這種定語,凡有這種定語的都不是真學問。」又說,「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
他對赴任提出兩個條件:一,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信奉馬列主義,不學習政治。二,請毛澤東或劉少奇給出一張允許證明書,作為擋箭牌。當時,有學生勸說陳寅恪不要這樣做,他卻說,「我對共產黨不必說假話。我只想為學術領域留一塊淨土。」最後,去北京赴任的事不了了之。
幾年後,中共掀起了摧殘知識份子的「反右運動」,陳寅恪雖然受到批判,但時任中南第一書記陶鑄非常欣賞他的才華,在陶鑄的關照下,陳寅恪度過了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1966年文革爆發,陶鑄被打倒了。已經76歲的陳寅恪又將面臨怎樣的劫難呢?
據《陳寅恪與傅斯年》一書記載,同一年,中山大學的造反派們就把矛頭對準了這位已經雙目失明的老人。扣在他頭上的大帽子,除了「走資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之外,又加上了「牛鬼蛇神」、「封建餘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等等。
他的助手被趕走,護士被撤除,工資停發,存款凍結。校園內,陳家居住了十六年的東南區一號二樓被大字報覆蓋,遠遠望去就像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更為恐怖的是,大字報逐漸由樓外糊到了室內,門臉、衣櫃、床頭,甚至陳寅恪的衣服上。面對此情此景,陳寅恪夫人唐篔哀嘆說,「人還沒死,已先開吊了。」
瘋狂的造反派們還對陳寅恪抄家,查封書籍,搶走手稿。陳寅恪和祖父的二十多封往來書信,躲過了十幾年的戰火,卻沒躲過那一場場洗劫。那時候,中山大學校園內流傳一個說法,說「陳寅恪有驚人記憶力」。抓住這一點,造反派們把陳寅恪拖下病床,強迫他背誦毛語錄,如果不肯背或有一句背錯,就對他辱罵毒打。
他們還想出一個毒計,把幾隻大字號高音喇叭吊在陳寅恪的窗前屋後,說是讓他聽取革命群眾的怒吼之聲。患有嚴重失眠症和心臟病的陳寅恪聽到這「怪獸」般的嚎叫,難受得在床上抱頭打滾。
造反派們看到這個「效果」,就更興奮了,乾脆把高音喇叭搬進屋裡,綁到陳寅恪的床頭。不一會兒的功夫,陳家兩位老人就感覺天旋地轉,雙雙心臟病復發,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1969年正月,陳家被迫搬到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這時的陳寅恪,已經只能進一點湯水之類的「流食」了。他的兩個女兒都被發配到「五七幹校」勞動,只有革命委員會和「工宣隊」等權力機構偶爾派人上門察看一番。少數親友偷偷登門看望時,見到他躺在床上說不出話,只是眼角不斷流出淚水來。
1969年10月7日清晨5點30分,陳寅恪走完了他79年的人生歷程,在心力衰竭、腸梗阻和腸麻痺的病痛中含冤去世。一個多月後的11月21日,唐篔也撒手人寰,追隨丈夫而去。
一位卓越的知識份子這樣死去,在那個年代很普通,很常見。多年的苦難一朝得以結束,對陳寅恪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很平淡地死去,只把悲壯留給了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