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兩段「青春無奈」的記憶(組圖)

我從「大躍進」「三年大饑荒」至「文化大革命」的經歷

作者:葛劍雄 發表:2023-04-21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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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上山下鄉
知青上山下鄉勞動。(網絡圖片)

這幾年常見到「青春無悔」的口號,特別是用於回憶知青上山下鄉、或經歷文化大革命及各種政治運動,以表示回憶者的達觀,顯示其「革命豪情」,並影響沒有這類經歷的青年一代。對此,我絕不贊成。

這完全是歪曲歷史。所謂「無悔」,只能是就個人曾經作出的選擇而言,而事實卻是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選擇的自由,完全是在被強制或受欺騙的情況下才參加或捲入,只能說是無奈。

這完全是在欺騙。既然「無悔」,何不幹下去?但高唱「無悔」的人今天基本都是官員、企業家、學者、富人、名流、留學生,至少已回到城裡安家立業並進入小康,有幾個還在農村、山區戰天鬥地?既然「無悔」,完全可以回去,或者把子女送去,但這些人中還有人這樣做嗎?

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傾向。那些人「無悔」的事物,都與文化大革命和此前的極左路線密切相關,他們「無悔」的結果,豈不是在用事實肯定這場浩劫和此前的序幕?莫非要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

所以,當我在回憶自己從「大躍進」「三年大饑荒」至「文化大革命」的經歷時,深感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並非是由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由這段歷史所造就的。是的,我們曾經被愚弄,被欺騙,被壓抑,也曾經被煽動,被吹捧,被利用,既作為「革命動力」,也當過「革命對象」。我們當然應該深刻反省,畢竟青春無奈!

中學生活自然也給我留下過美好的記憶,特別是在人到中年後,更免不了會感嘆歲月無情,青春難再。但我寧可為了未來而走向死亡,也不願意再回首那無奈的青春。不過,為了我們的後代不再經歷那樣可怕的年代,我不得不一次次回憶並記錄下這段無奈的青春。下面先摘錄二則:

中學生的「大躍進」

我是1957年進中學的,「大躍進」興起時正讀初二,當時的狂熱和荒唐至今記憶猶新。

印象最深的幾件事,一是「放衛星」。

當時報上每天都在「放衛星」,各種奇蹟不斷湧現,產量天天翻番,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少年哪裡知道什麼真假?整天唱著「趕上那個英國用不了十五年」「共產主義就在眼前」,沉浸在狂熱之中。不知是出於學校領導的佈置,還是少先隊員出於革命熱情而自發行動,或者兼而有之,學校裡也開始「放衛星」了。

開始的口號還比較謹慎,如有的班級提出「消滅不及格」,但在其他班級「消滅3分(5級記分制,相當及格)」的口號面前,馬上有人放出了「全部5分(優)」的「衛星」。可是不幾天,「全部5分」的口號也顯得保守落後了,因為據說別的中學已提出在初中學完高中課程,有的學生還準備著書立說。

於是,一個個具體的「衛星」放起來了。如3天消滅錯別字,辦法是每天測驗幾次,教師來不及批改,就組織學生批改,甚至同一座位互相交換批改。很快就有班級向校黨支部報喜,最近一次測驗證明全班已消滅錯別字。消息傳出,其他班級也喜報頻傳,不到3天全校就放了「消滅錯別字」的「衛星」。

又如全部通過「衛勞制」(勞動衛國體育鍛練制度)標準,初中生雖然是初級,但也有規定的指標,如60米跑、400米跑等都有具體的時間,短短幾天之內如何能全部達到?於是沒有通過的學生就在操場上不停地跑,累了就歇一下再跑。在這種情況下,照理不可能越跑越快,但一遍遍下來,不通過的人居然會越來越少。直到天黑,不知是學生們真的越跑越快,還是計時的教師也放了衛星,奇蹟終於出現,全校學生全部達標,報喜的鑼鼓又敲到了黨支部辦公室門前。

二是大煉鋼鐵。「鋼鐵元帥升帳」似乎是當時的頭等大事,記得具體的口號是「為1080萬噸鋼而戰」,以後指標又成了1800萬噸。不久就輪到中學「大煉鋼鐵」了,教師和一些身高力壯的學生在操場上建起一座煉鋼爐,其他學生全出動收集「廢鋼」。

我們那所中學是新建的,實在找不到什麼廢鋼,學校周圍是棚戶區,都是非常簡陋的房屋,幾乎沒有鋼鐵可拆,大家就跑到蘇州河以南的住宅區,將弄堂口的鐵門、一些房屋上的鐵柵鐵欄全部拆下砸碎,有的同學還把家裡的鐵器拿來,有的工廠放在馬路上的零件也被當廢鐵搬了回來。

晚上操場上爐火熊熊,師生們挑燈夜戰,終於把「廢鐵」爐成了一堆黑乎乎的「鋼」,接著就是抬著這堆「鋼」報喜——不是向本校黨支部,而是遊行到區委。

再就是消滅麻雀。除了平時用各種方法完成這項「政治任務」外,還有集中的行動。記得全市消滅麻雀那天,我們一大早就到了學校,我分到的任務是和一批人一起爬上3樓屋頂,見到麻雀飛過就高呼驅趕,不讓它們停留。四周到處都有人放鞭炮,敲鑼打鼓,揮舞旗幟,奔跑呼號,各顯神通,據說戰果輝煌。雖然我們在屋頂沒有抓到一隻麻雀,但都相信自己為「滅四害」盡了力。

除此之外,我個人還有過一項「大躍進」的成果。我們去育才中學參觀了教育革命展覽會後,學校提出要實現「電化教育」。我積極響應,向地理教師建議製作一件「電化教具」。其實很簡單,就是在一個大木框上放一張全國地圖,底下用不同線路安裝不同顏色的小燈泡,用開關分別控制,演示時根據需要開燈,分別顯示城市、鐵路、河流等內容。學校給了我們一筆經費採購小燈泡、電線等,木工為我們做了木框,我和一位同學夜以繼日忙了幾天才製成,送往展覽會向黨獻禮。但以後再未見到這件教具,教師自然沒有用過。

糧票
票證時代飢又寒,農無票證更堪憐。(圖片來源:知乎)

「飢餓」的記憶

初中時,學校附近的街道辦了食堂,雖然還不像一些「共產主義」的典型或農村那樣「吃飯不要錢」,但價格也相當便宜,所以我還能從有限的飯錢中省下幾毛錢買書。可是等我1960年進高中時,糧票的重要性已經盡人皆知。本來在飯館用餐,在點心攤買早點是不要糧票的,但不收糧票的地方越來越少。特別是廉價飯館和點心攤,每天供應的數量已很少,顧客必須提前排隊,或等上很長的時間,才能買到限量供應的一份。

為了省下糧票,家裡人曾幾次到浙江路一家麵店門口排隊,輪得到的話,每人可吃一碗素椒麵(就是在麵條上放幾小塊冬瓜)。不久,所有的漏洞都給堵死了——飯館、點心攤憑「就餐券」供應,食品店的餅乾糕點憑「糕點券」,與糧票一樣嚴格配給。

進高中後我一直在學校的食堂吃包飯,午、晚餐都是8個人一桌,飯量可以各人自定,每人有固定編號的碗。女同學大多定3兩一頓,男同學普遍是4兩,個別有定5兩的,食堂根據所定數量放米蒸飯。

由於炊事員放米放水未必精確,有時4兩的飯還不如3兩多,有時同樣的定量卻相差很大,當時同學間雖還相當克制,但心裡卻不能不計較。如果同學間拿錯了碗,定量少的吃了定量多的,那就更加尷尬。

輪到10天半月一次吃肉,大家就像過節一樣,但輪到分菜的同學負擔就特別重,要是菜盆中的8塊肉大小相彷還好辦,要是有大有小就麻煩了。開始時菜盆裡的青菜數量還是充足的,儘管幾乎沒有油水;後來連青菜也不見了,只有一些捲心菜的老葉。

到了冬天,飯碗裡經常是「光榮菜」。所謂「光榮菜」,就是以原來餵豬的豆腐渣為主,放少些菜葉、豆腐一鍋煮成的。味道是不能計較了,再說這是「政治」立場,再不好也得吃。由於數量不少,吃下去的時候倒很飽,只是維持不了多少時間。

在家吃飯也同樣吃不飽,因為除了憑小菜卡按人頭買到的蔬菜(基本都是捲心菜的老葉)和憑票買的幾兩肉、幾分錢豆腐外,一切食品的來源都已斷絕,所以每家每戶都在為了讓這少米、無米之炊塞飽家人的肚子而各顯神通。

社會上流行的一種辦法是先將米炒熟再做飯,原來一碗可以變成一碗半,吃飯時雖皆大歡喜,卻解決不了吃下一頓前的飢餓。報上還介紹生產小球藻,用人的糞便餵豬,將飼料省下來滲入糧食一起吃。

學校的生物教師輔導大家養小球藻,到處是一個個放著發綠的水的瓶子,可以從來沒有人吃過據說極富有營養的小球藻。用糞便餵豬的確實行了,但人本身已極其缺乏油水和營養,糞便中還能有多少有效成分?所以當時偶爾吃到的豬肉也是一層皮連著瘦肉的薄薄一片。

最倒霉的大多是各家的主婦、母親,為了讓家人和子女多吃一點,往往只能自己忍飢挨餓。但在一些多子女家庭,即使母親整天挨餓,也無法解決子女間的爭奪,往往只能採取分食制。我家的鄰居家有6.7個孩子,最大的是我同學,每天早上,母親按各人定量將全家當天的糧食分好,然後各人自己決定如何吃。所以他家的煤爐整天沒有空,特別是分了麵粉後,有的做麵條,有的攤餅。當然母親做好了菜後也得分配,否則就無法使每人都吃到。

在飢餓的日子裡,吃了上一頓就在等著下一頓,特別是上午第4節課時,都在盼快點下課。當時高中生根本沒有手錶,個別家裡有錢的同學也不敢戴手錶。輪到我們坐在靠窗一排時,就在課桌上放一個鋼筆套,記下太陽影子的長度,用這方法來估計時間,又通過手勢或紙條告訴其他同學。

飢餓和營養不良不僅使我們這些16.17歲的人發育推遲,身材矮小,而且患上各種疾病,每次體檢都有新的結核病人被發現。我在1962年5月的體檢中查出患上了浸潤型肺結核,只能立即休學,1年半後勉強復學,因原班級已畢業,轉入下一級。但到1964年高中畢業時,肺結核尚未鈣化,體檢仍不合格,失去了報考大學的機會。

經常性的形勢報告和政治學習,使我們深信,飢餓是由「連續自然災害」和「蘇修逼債」造成的,並且是暫時的。當我們聽到「毛主席已不吃肉了」的消息時,更感動萬分,因為我畢竟每旬都有2兩肉票呀!偉大領袖的生活比我們還艱苦,於是咬著牙省下一二斤糧票上交團支部。

我們更相信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沒有解放,臺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雖然吃不飽,但黨和政府還配給糧食和生活必需品,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府會管嗎?要是他們那裡遇到這樣大的自然災害,勞動人民不知要餓死多少!

在學校附近的北火車站一帶曾出現一些從鄉下逃出來的飢民,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先是要飯,說快餓死了,哀求救他一命,但哪裡要得到?於是就開始搶吃的,從別人手裡搶過大餅、油條,拚命往嘴裡塞,任憑如何打罵,他們一概忍受,只是死不吐出到了嘴的食物。實在無法一口吃下的,如半碗稀飯,也會吐上一口痰,使你只得讓他吃了。

學校立即進行思想教育,說明這些人都是農村的地富反壞,不願老實接受勞動改造才逃出來。不久這些要飯的果然被統統趕走,我們自然毫不懷疑他們是罪有應得,共產黨領導下還會有人餓死?



責任編輯:方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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