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年輕時看《三言二拍》,記得有一段故事,話本上標題《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多年過去了,隨著人間滄桑、世道變遷,這段故事的內容早忘了,唯「亂點鴛鴦譜」作為帶喜劇色彩的一個片語,尚存腦子裡至今未忘。之所以未忘,大概與「亂點鴛鴦譜」的現象,在生活中時有發生相關。其實生活中究竟發生過哪些「亂點」?也沒人能說清。但年少時在學校讀書,有一種淘氣又帶親密的「亂點」,才真正讓人忘不了。
我讀小學,是上世紀政權更換不久的50年代。學校離蘇州河不遠,蘇州河邊麵粉廠,守門的紅頭阿三頭上纏著白布,聽父親說那是印度人。一條小街,一頭連著蘇州河邊,另一頭就是我的小學。蘇州河不在蘇州而在上海,就像南京路在上海而不在南京的道理一樣。小街長約相當於公交一站路,路面鋪著石塊。小街的時尚比不了市中心繁華馬路,但濃濃的人情味與煙火氣,使我的童年塗上溫暖而又鮮活的色調。從家裡出門、經弄堂口到小街,僅約80m左右。小街上私家小百貨店、南貨店、麵館與小吃店、胭脂店、五金店、茶葉店、理髮店一應俱全,還有老虎灶與私人小診所,就是未見一間國營店。百貨店老闆娘是我在童年見過的傾城美人,印象頗深,但人們彷彿並不那麼在意她的美。私人診所的坐堂醫生姓蒯,蒯醫生的兒子在中學唸書,看上去就像有學問的樣子。理髮店緊靠弄堂口,老闆禿頂姓奚,身材圓而胖,老闆娘卻是高個子。童年的時候,母親催促「去剪頭髮!」我獨自到理髮店,爬上厚重的轉椅,卻從來不知付錢,稍大些才知道母親會來結賬付款。走在小街上,常聽到店堂裡收音機的歌聲飄出,有《孟姜女》或滬劇四季調。學校門口有兩家小文具店,還有糖炒栗子與油豆腐線粉湯的專賣攤位,小書(連環畫)攤位及康樂球攤位更多。早晨,整條小街就是嘈雜的菜市場,夾著大餅油條豆腐漿的叫賣聲,好像每天都是一派生機。
小學初年級的時候,每天上學放學背著書包在小街上踽踽行走,從來不知「亂點」。忘了是在一年級還是二年級,老師告訴我們:「斯大林同志逝世」,默哀的時候所有的人必須站在原地。幾天後我在小街往家裡走,默哀時間到了,蘇州河上小輪船突然汽笛齊鳴。我記著老師的話停下腳步,偷偷環顧四周,所有的人都低下頭靜止不動。那一刻,我彷彿覺得自己成了大人,那時還以為斯大林姓斯,名大林。兩三年後的某一天,小街氣氛開始有點緊張,傳聞是公安局搜捕抓人,少數店面連續幾天緊閉,店門前有人圍著輕聲議論。我透過門縫朝裡張望,見裡面燈光大開,幾個大蓋帽警察在搜查物品。後來聽大人說那是「三反五反」,不久紅頭阿三也不見了。多年後於回顧中尋思,才明白那是計畫經濟的發端。這以後政府推行「公私合營」,同時配合市政建設,小街的市場氣息漸漸消退。記得南貨店老闆已上了年紀,後來在街上蹬黃魚車,替國營商店送貨;百貨店年輕的老闆與老闆娘,分別進大型國營百貨店站櫃臺。
到了高年級,同學中的「亂點」開始無中生有。那時同班同學年齡稍有差距,不少同學比我大兩歲,少數有大我三、四歲。我在八歲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十二生肖中屬狗,大我兩歲的同學屬猴。我常想,再過兩年我也屬猴了,誰知兩年後我還是屬狗。不久終於發現,每個人的生肖都是「終身制」。這個「真理」是怎樣發現的?也一直稀裡糊塗。有趣的是,同學中的「亂點鴛鴦譜」,最活躍者竟是年齡小的淘氣鬼;被「亂點」者,總是年齡稍大的同學。
我們班的「鴛鴦」有幾對?這倒記不清,好像三、四對吧!不過每對「鴛鴦」獲認可的程度不一樣。有一對「鴛鴦」,幾乎獲一致認同,不知什麼原因,至今記憶猶新。其中男生名叫王xx,身體壯實,又是足球隊主力。女生陶xx,端芳而不艷。小淘氣們不敢直接「亂點」王xx,每受王xx威脅,就到陶xx課桌旁叫嚷:「管管你們家王xx!」於是周圍立即哄笑起來。大家最興奮的,正是「你們家的」那幾個字。其實王xx雖力氣大,從沒欺負小同學,最多也就是抓住小淘氣嚇唬一下。但只要一鬆手,就又招來對方一句報復:「我要告訴你家陶xx!」接著周圍又是一陣哄笑。只此一句,彷彿暗喻王xx懼內,這真是英雄氣短、無可奈何。陶xx性情溫和,在小男生面前像姐姐。面對小男生的淘氣,顯得落落大方,至多也就是瞪一下眼,裝著生氣的樣子,或者就是一句警告:「當心我不客氣!」誰都知道,這個「不客氣」永遠只停留在嘴上。因為一分鐘的時間不到,她自己先忘了。反倒是王xx似乎做賊心虛,總是努力避開陶xx。王xx以為如此,就可「洗白」自己,就能防止同學「亂點」。其實效果恰恰相反,王xx越是「避嫌」,越激起大家「亂點」的興趣。況且淘氣小男生希望看到的,正是王xx有口難辯的狼狽樣子。
老師在的時候,沒人「亂點」。無論「亂點」者還是被「亂點」者,大家若無其事,彷彿早已默契。班長陳xx是女生,家住小街的廣東麵館樓上。陳xx右耳邊有一小塊深色胎記,似乎襯托出她的清麗靈巧。每見調皮男生「亂點」,陳xx也忍俊不禁,但在老師那兒不會走漏半點風聲。陶xx有同胞小弟,是同校一年級學生,在我們這些五年級老大哥眼裡就是小孩。小弟常到我們教室找他阿姐,淘氣鬼們上前拉著小弟,指著王xx說:「快叫姐夫!」,於是周圍又是一陣笑聲。王xx過來抓淘氣鬼,淘氣鬼們趕快逃離。接著,陶xx上前安撫小弟,輕聲告誡:「不要理他們!」那一幕,少年的調皮與同學間的親密交織在一起,多年後每憶及此,彌覺珍貴。有時候在操場上遇到小弟,我們拉住小弟「關切」地問:「你姐夫給你零用鈔票嗎?去問他要鈔票!」小弟聽阿姐的話,不理我們,掙脫後一溜煙跑了,我們止不住笑起來。此時操場的喇叭播放著廣東音樂《彩雲追月》,那旋律悠揚、安閑且深遠,好像從神仙居住的天門外傳來。
小學畢業後,同學各自散落。升入初中,連我一起有四人在同一中學同一班級,其中三人是當初的「亂點」分子。初二那年秋天,區政府通知小街居民分兩批限期搬離,理由是「市政建設」需要,沒人討價還價,人們默默地接受,小街的情趣、風味也一天天地消失。我們家的房產與地產原屬私有,從此一筆勾銷。限期搬離的最後一天,水、電停供,我們只得遷入指定的公有住房,記得那天下著小雨,我的衣袋上還沾著一塊深藍色墨漬。區政府發放房地產補償,比父親一個月的工資還略低。不過我的小街,連同我在學校「亂點」的往事,在我的記憶中不會消失。淘氣的「亂點」,也許是少年性意識的懵懂覺醒,卻以一種選擇性「攻擊」的外衣,包裹著實際的讚賞,一切都在嘻笑中進行。有趣的是,被「亂點」的王xx,對「亂點」並不真感厭煩,但又必須顯出「孰不可忍」的樣子,以顯示自己的「清白」。王xx雖遭「亂點」,長兄的寬厚未嘗稍減。離開小學六年後,我考進大學離開上海,此後又兩年的時間不到文革爆發,整個社會風雲激盪,人人迅速脫胎換骨,當年的「亂點」,在記憶中似乎灰飛煙滅。即便偶然邂逅小學的同學,還有人會談起王xx與陶xx嗎?至於王xx或陶xx,多年後若是回想起當年被「亂點」,不知是怎樣的心境。
如今我亦垂垂老矣!人們常說「往事如煙」,然而當初背著書包躑躅在小街的童年,還有與淘氣的小夥伴們「亂點」的往事,對我而言彷彿愈加清晰,甚至成了溫馨的懷念。稍感遺憾的是,回上海謀了一份差事以後,我再沒遇到過王xx,也未能遇見陶xx與小弟。不過就算遇見,我還能再回到那個曾經「亂點」的歲月嗎?《彩雲追月》的旋律早已久違,難道還能再拉著小弟,催著他「叫姐夫」嗎?難道還能再回到那個曾伴隨我度過童年的小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