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解封后,人們在街頭(圖片來源:Hu Chengwei/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6月10日訊】上海解封已有一星期了,昨天地鐵客流量已恢復到往常的一半,街市也逐漸有了一點生氣,但是我們都知道,並不是所有事物都會回來,有些沒了就是沒了。
有朋友說,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當下的心情,看到周圍有些人似乎已經歡聲笑語,自己只感到一陣陌生,肯定沒辦法跟著笑,但也談不上有眼淚,那好像是某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煩悶。
我理解他。那不僅是他自嘲的「反應遲緩」,恐怕也是出於一種深切的內心恐懼:疫情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將我們的日常生活席捲而去。
現在全上海的人,都是倖存者,也帶有倖存者特殊的心態。那不僅僅是經濟損失或物質匱乏,還動搖了一兩代人早已習以為常的希望和信心,讓我們意識到太多都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並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印證了弗洛伊德早就揭示的自我概念:「自我並非自己房子裡的主人。」
上海之所以是上海,並不是這一方水土有多養人,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它能在一個動盪的時代裡提供稀缺的安全感,使人能免於恐懼和匱乏。這種確定性,由契約精神加以捍衛,即便並不總是明示,老上海人也常常有一種沒來由的自信:不管外面如何,上海不會「瞎來來」。
身為一個遠郊的鄉下人,我從小僅是「戶籍意義上的上海人」,內心並不把自己看作是一個上海人,但住了二十多年下來,我早已不知不覺中把這座城市當作是我的家了,現在,這種感覺再次失去了。如果說有什麼區別,那當初是我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而現在是一覺醒來,赫然發現城市變得陌生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它的錯。
一位英國軍官弗蘭克.基特森曾在1953年被派往肯尼亞,他後來在回憶自己的叢林潛伏經歷時說:「最初的片刻一切都很陌生,但過了一會兒正常生活反倒變得陌生起來。」經歷過封城的無數人都會有同感,事實上,時間久了,我們已經不知道「正常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了。
能出小區後,無論去哪裡,我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是一個上海的陌生人。或者是它,或者是我,有什麼東西已經不可挽回地改變了。這座城市可能需要一場大雨。
在這些天裡,我反覆地在聽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真是太治癒了,在那沉鬱、優雅、悲愴、遼闊的音樂裡,隱藏著一個百感交集的靈魂。一輩子都沒能舒展的他,在回憶錄的序言裡,有這樣一段話:
沒有回憶的人不過是一具屍首。這麼多的人在我面前走過去了,這些行屍走肉,他們記得的僅僅是官方許可他們記得的事件——而且僅僅以官方許可的方式。
人之所以是一個活物而非一件工具,就在於我們有屬於的心靈、記憶和思想。如果城市也是個有機體,那麼城市精神就是那「機器中的靈魂」,當這種精神消逝,城市自身也就漸漸死去了。越戰中那位美軍軍官曾以一種真誠的荒謬說:「It became necessary to destroy the town to save it.」現在我們所經歷的,既像是模仿,又像是翻轉。
正是這一次的經歷,才讓我們明白無誤地看到,一個人、乃至一座城市,都是脆弱的。在我們日常生活的廢墟上,這座城市獲得了一種文明式微的頹廢之美。深夜裡,當你與這座城市面對,就好像是在與它的幽靈共舞。
對深愛它的市民來說,那是一種創傷體驗,很多人因此拒絕面對它的現實。在科幻短片《天鷹座裂縫外》中,那個時空旅行者蒼老疲憊,坐在已荒蕪的文明廢墟上,在目睹這一慘酷的真相後,選擇了退回虛擬世界中,此時虛幻的回憶成了撫慰心靈的鴉片。
其實就算封十年,上海的軀體也會活下來,歷史上比這遠為慘烈的時代也多的是,只是那對我們個人意義不大了。歷史的鏡頭往往對著聚光燈下,但黑暗中的人才承受著時代的重量。
我們永遠不應遺忘,在那些天的暗夜裡的嘶吼、歌哭與沉默。不要忘記他們,那些已死去的人們,再也回不來。那些看似零碎的片段,可能將決定我們往後如何在瓦礫上重建生活。記憶並不必然只是傷感或虛假的撫慰,它也可能是治癒的力量源泉。
可能要不了多少年,我們的後人就將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會經歷這些,而我們也很難向他們解釋,那彷彿是一場暴雨,人們雖然被淋了一身,但並不清楚它是怎麼發生的。在這個時代的迷宮裡,我們都只看到一個幽暗的角落。
當我們的生活出現斷裂時,很多人並未意識到,又或意識到了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認為這是暫時的,拒絕相信斷裂已經出現。即便每個人都得到同樣的經歷,但能得到什麼樣的感受,是無人能替你做的。周作人早就說過:「大約人的覺醒,總須從心裏自己發生。倘若本身並無痛切的實感,便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關於這座城市的經歷,可能在十年裡都是經久不衰的笑柄,上海人看來也並不擔心。5月間,山東大學因為1例陽性而全員轉運隔離,學生在網上怒懟「誰罵山大,我就罵誰」,而上海人的反應往往則是「誰罵上海,我跟他/她一起罵」。
不止一位外地朋友對我說,謝謝上海,雖然你們吃了很多苦,但正是上海的受難,才使得我們所有人的這兩三年來的生活出現了一絲轉機,「上海畢竟是上海,它還是最文明的城市」。儘管有時上海人自己也揶揄,「摸著石頭過河,上海就是這石頭」,但如果真能就此抵達彼岸,那也有超出這座城市本身的意義。
當然,也有人說,其實上海人所受的不算多苦,至少還能叫,「真實世界中,悲慘的人更慘,而拚命哀嚎的、杞人憂天的人們,更多的還是有力氣,能吃飽,不滿意。」還有一種聲音認為,「不要美化苦難,這苦難毫無意義」。
這兩種看法雖然有著巨大的差異,但卻都否定了經歷的價值、記憶的必要性,將之貶低為無病呻吟或不值一提。比慘確實沒有意義,美化苦難更令人反感,但這並不等於把這些從記憶力抹除——苦難本身可能沒有意義,但我們自己得到的體會將是有意義的。
對很多人來說,「上海」已經面目全非,一些不堪承受更多失望的朋友已準備離開這座城市,無論是去海外,還是回老家。對他們來說,自己所鍾愛的是曾經的那個上海,而不是現在這個。我也知道那是一種內心折磨:生活在上海,又不在這裡,那種感覺,就像是靈魂出竅。
上海已不是上海,但我相信,它將成為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