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在露天醫院等待入院(圖片來源:DALE DE LA REY/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2年4月24日訊】城市封控期間,透析醫療資源格外緊缺,加上出行困難,依靠每週三次的規律血透以維持生命的病人時刻處於危機狀態。
很多血透病人出現透析難的問題,透析中止時間超過6天,便有可能出現生命危險。
74歲的上海人孫明,年輕時曾是校隊的籃球運動員,插隊落戶後進了自行車廠,從廠裡出來,自己也做過生意。他的妻子翁雪麗,71歲,退休前是名出納。
近幾年,夫婦倆是上海洪山醫院的血透病人,這是離家最近的醫院,距離不到兩公里。翁雪麗平時騎自行車過去,要一刻鐘,丈夫開老年人代步車,比她快一些。
洪山醫院是一家二級綜合醫院,行政上隸屬於黃浦區,地理位置居於浦東新區洪山路160號。
3月24日,因為血透室的醫生中出現新冠陽性病例,洪山醫院關停,全部血透病人都被判定為密接,當務之急是找到願意接收他們的醫院。
在3月28日浦東封控之前,病人們「浦東也跑,浦西也跑」,「流浪」在全上海的尋醫路上。
翁雪麗回憶,3月10日,洪山醫院也短暫關停過。期間十來天,翁雪麗夫婦在居委的安排下到其他醫院做了三次血透,3月23日,他們回洪山醫院做了一次血透,隔天聽說洪山醫院又關了。
疫情期間,血透病人對接醫院的流程為:居民向居委提交申請,居委向街道上報名單,街道再往衛健委(核酸陰性的病人)或者疾控(確診陽性或者密接的病人)上報,由這兩個機構聯繫醫院,醫院收到病人名單後直接聯繫居民,通知前來就診的時間。
能接收密接血透病人的醫院少,一開始,居委和街道也幫不上忙。
最難的時候,翁雪麗長達8天沒有血透。
4月中上旬,根據需要,密接、陽性血透病人定點醫院開設,出行政策相應有了調整,「流浪」的洪山病人們陸續能夠達到每週兩次左右的透析頻率。
4月17日,洪山醫院重開,按照防疫規定,第一批36名血透病人能重返醫院,翁雪麗在名單上。
然而,翁雪麗的丈夫孫明則於4月11日在家中逝世。當天下午,4天沒有透析的孫明在上廁所時摔了一跤,再也沒有醒來。
孫明離世前,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他走後,也沒有任何的告別儀式。
以下是翁雪麗的口述:
厄運開始了
我老頭因為前列腺引起的腎衰竭,做了8年血透。我有高血壓,後來肺積水、腎臟也壞了,今年是血透的第4年。
前幾年,我老頭都是自己去做血透的,有時候身體不好,我就去接他。後來我倆一起血透了嘛,洪山醫院離家近,我們到那做血透。
以前,老頭子騎那種三輪的老年人代步車帶我。但這兩年,他年紀也大了,反應不靈敏,紅燈他也穿過去。我嚇死了,再也不敢坐他的車,我騎自行車,他自己騎代步車。
我老頭有肺氣腫,呼吸不行,一走路就喘。
他比較怕冷,平常自己帶了被子放在洪山醫院血透室的更衣箱。我們最後一次做血透是3月23日,隔天洪山醫院就關停了。
3月25日,腎內病科主任在群裡(洪山醫院血透室健康宣教群)通知,說幫我們聯繫了第九人民醫院黃浦分院(以下簡稱九黃醫院),床位也安排好了,讓我們3月26日12點到九黃醫院。
有病友擔心沒有床位,早上6點就到了。我和老頭子9點到,一群人在醫院門口等到中午。
九黃醫院倒是有人出來,但他拒收我們這些血透病人。我這才聽說,洪山醫院透析室有位醫生被確診為陽性,我們這些病友全部是密接。
後來,我們病友和家屬商量說要一起去有關部門去反映情況。老頭子走不動嘛,我們打車過去。到了那邊,工作人員讓我們回九黃醫院,說會幫我們對接。
但再回九黃醫院,人家還是說,他們沒辦法收密接病人。
總之,我們還是被拒收了。
我們回到家已經是晚上6點多了。我們小區只有我和老頭子兩個密接的血透病人,居委也幫不上忙。
24日,洪山醫院關了之後,我們的厄運開始了,從此就「流浪」了。
血透一次,跟萬里長征似的
你到現場去,每個血透病人都有苦水。
我們有個病友,說去醫院,去一次要三百元車費,來回六百。
他說沒辦法,翁阿姨,不多給人家錢,人家怎麼願意拉你?他還是有渠道,我多給錢也找不到車子啊,那個時候,只要能幫我拉到醫院透析,給多少錢也可以。
我們血透病人面臨的問題,一個是找醫院難,一個是找車子難。小區封閉,鄰居說能幫你,但社會車輛是不能開出去的。
一開始,我們這樣的密接病人只能通過120急救車接送。120難打,居委也知道,叫我半夜開始打。我說半夜打了,萬一半夜來了怎麼辦?老頭子怎麼弄?弄不動啊。
3月26日以後,能打的電話我都打過。120、居委、街道、市民熱線這些,都打過,大部分時候打不通。我這個人本來是很少打電話的,手機話費套餐裡每個月才80分鐘,那幾天都打爆了。非常痛苦,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活下來的。
街道沒辦法幫忙聯繫到醫院,我們只好自己打120到仁濟東院急救,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3月27日。我們兩個已經4天沒做血透了,我身子抽筋,很難受,老頭子狀況也不好。我一開始叫不到120,人先到小區門口等著。
我坐在小區門口哭,打110,請他們來幫忙。後來,110後臺幫我叫來的120,早上8點多鐘來的。
一到仁濟東院,就讓我們做了核酸,還有驗血、心電圖、CT等檢查。下午2點,我們倆上機做上了血透。晚上下了機,也是打120來接我們回家。
我兒子離異了,孫子是大學生,在家裡上網課,他們和我們一起住。去仁濟東院急救的時候,兒子也一起,老頭子坐在輪椅上,我那個時候沒有力氣,推不動。
3月31日,我們又叫了一次急救,還是送到仁濟東院。
老頭子的情況更不好了,指甲是紫的,臉色發灰,像是快死過去的人。經檢查,老頭子的狀況確實很差,心跳只有33,血氧飽和度也很低,情況很危險,醫生幫他做了透析。
我狀況好一點,醫生報上去4個名額,只批了2個,沒法給我做。
當天晚上,老頭子做完透析,兒子撥了120先把他送回去。我不肯回,求急診室的醫生給我做血透,醫生讓我等。
我在醫院走廊坐了一晚上,沒有床,睡不了,也沒吃東西,就這樣過了一整夜。
隔天是週日,天亮了我再去問,還是不肯給做。我一直等到中午,聽人家說仁濟東院快要封了,才決定走。
下午1點,我從仁濟東院出來。那時整個上海都封控了,我打不到車子。
幸好,醫院門口剛好有人騎小黃車停了下來。我不會掃碼,就去問那個騎車的女士,我能不能給她現金,她別鎖這輛車,讓我騎這個車回家。她人也蠻好的,問我住在哪,我說住在德州,她說那從仁濟騎回家大概要一個半小時,就收了我兩塊錢。
那時候,我已經一天多沒有吃東西了,又沒做成血透,身子直發軟,好在那輛小黃車很輕,比較好騎。沒別的辦法,很苦。
到家已經3點多了,不只騎了一個半小時。
又等了兩天,到4月3日,我已經8天沒有透析了。
本來我們做血透一週三次,那會兒一個星期一次都做不上。因為長時間沒有透析,我的頭皮整個都在發痒,都抓爛了。我有一種瀕死的感覺,心跳非常非常快,好像馬上要從我的口腔裡跳出來似的。
我實在沒辦法,在互助群裡發語音求助,群裡志願者幫我聯繫到了川沙急救中心,兒子陪我做的血透。我狀態實在太差,兒子一個人沒法照顧兩個人,老頭子就沒去。
我們抵達川沙急救中心後,外面廣場上一直等到晚上8點才出核酸報告。我進去透析,兒子在外面等。出門時兒子穿得少,晚上郊區風很大,他凍得格格抖。
過了幾天,4月7日,老頭子又是一週沒透了,我們兩個一起到浦東人民醫院做了血透。
從那天起,一直是居委幫忙聯繫的醫院,聽說川沙急救中心和浦東人民醫院已經能接收我們這些密接的血透病人了。
我們坐的車是街道派的,一輛小麵包車,車上還要放輪椅,只能坐五六個人。因為街道還要接別的病人,車子坐不下,兒子不能陪我們去。我一個人帶兩個人的東西,小被子、水之類的,一直叮囑老頭子,讓他爭氣一些。
老頭子也很努力,到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在那邊等了,一開始有點著急,跟他說快點。但他只能慢慢走,走快了就喘,走不動。
到了醫院,我們還要現場做核酸,等核酸報告要6小時,做血透4小時,出去一趟要十幾個小時。我全程扶著他,去血透一次就跟萬里長征一樣。
但總算是做上(血透)了,那是老頭子最後一次做血透。
又高又大的人,怎麼會瘦成這麼一塊?
老頭子年輕時是運動員,在區校籃球隊,身體蠻好的。他原本身高是1米88,後來老了,就縮了些。
4月7日之後,他的狀況就很不好了,從早睡到晚,也吃不下東西。我給他沖了藕粉,他不吃;下了細面,特地煮爛了,他也嚥不下。
我說,老頭子,多少吃一點,要活命,管他什麼味道就嚥下去。他說嚥不下去,嚥下去就想吐。
我在他床邊放了一個小小的塑料桶,那幾天他不停地吐,體重只剩下57公斤,簡直不像人,又高又大的人怎麼會瘦成這麼一塊?
老頭子唯一說想要吃的是橘子。我不會團購,家裡沒有橘子。後來我就去居民群裡求助,看有沒有人願意拿橘子跟我換蘋果。
我們小區群挺好的,這個鄰居拿兩個,那個鄰居拿兩個,我們家瞬間就有了十來個橘子。
我很感激,也沒什麼好分享的,就在群裡問有沒有人要吃醬牛肉和醬菜,都是我封控前囤在家裡的,他們要是想吃就上門來拿。
有個鄰居拿來了一個大的耙耙柑,我剝了餵給老頭子吃,老頭子只吃了兩瓣,讓我放在冰箱裡冷藏著。他喜歡吃橘子。
4月10日,晚上快9點了,居委來通知我們去做核酸,這樣第二天好去曹路(曹路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陽光苑分中心)做血透。老頭子那時已經睡了,起不來,我就自己去做了。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曹路做血透,要是能早點做完,回去我就要叫急救車帶老頭子去醫院。
那天,我一直在等核酸報告。早上7點,街道的車就來接我去曹路了。太陽很晒,我等到下午3點半核酸報告都沒有出來。後來,人家護士發善心,看當時就剩我們幾個人核酸報告還沒出來,說給我們先做。
這個血透點是臨時的,護士對機器可能也不熟悉,做一會兒機器就叫,只給我做了兩個小時的血透。
我到家時大概下午6點20分,看到老頭子躺在床上。
我兒子說,下午他攙著老頭子去上廁所,大概過了20分鐘,就聽到廁所裡「蹦」一聲。兒子立刻衝進去了,看到老頭子的頭已經往下拽了,口水、眼淚全都冒出來,人就像被抽掉脊樑一樣地癱軟下來。
老頭子的身上、馬桶蓋上沾到了很多髒污,我兒子一點點給擦乾淨,叫我孫子進來,兩個人也搬不動他。最後到居委會叫人來,才幫忙把老頭子抬到了床上。
兒子說老頭子在床上昏睡,我試了一下,已經感覺不到呼吸了。但萬一人還有呼吸呢?
晚上是我叫的120,來得很快,到家裡,他們用儀器測了老頭子的呼吸和心跳,說人已經走了,讓我找戶口本,家屬要跟著到醫院開死亡證明。
我那個時候心一下就慌了,怎麼也找不到戶口本,好一會才想起來,就在平常放的包裡。後來,兒子跟著去開死亡證明,我留在家裡,幫老頭子把身子洗一洗、擦一擦,把外褲什麼的穿好。
兩天後,火葬場來了兩個人,從家裡把老頭子拉過去,立馬就火化了。進火葬場也要24小時內的核酸報告,我兒子沒有,去不了,什麼告別儀式都沒有。
4月8日到4月11日,老頭子除了半碗藕粉,就吃了兩個小橘子。那個挖了兩瓣的耙耙柑,也還放在冰箱裡冰著。
4月17日,洪山醫院重開,週一和週三,我自己騎自行車去做了兩次血透。核酸也提前一天在洪山醫院做,一切都正常起來了。
前段時間,我一天到晚擔心要去哪裡做血透,提心吊膽的。現在每晚還是睡不著,估計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復。
洪山醫院血透室裡,更衣箱還是封著的,可能是怕感染。我老頭的被子不知道還在不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