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支援韓國155mm自行火炮,當時聯合國軍跟中國大陸、朝鮮聯軍相比在裝備上有絕對優勢,火炮比例為40比1(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看中國2021年10月12日訊】(接上文)
(七)日以繼夜的強行軍。天天蹲山溝,在一堆草邊,一棵樹下,刨個坑蹶著就睡。肚子裡沒有食物支撐,每邁動一步如同揹負三箱彈藥一樣吃力。人人都形容枯槁,面帶菜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像一具具活殭屍。人在絕處都有求生的慾望,連路邊的小草也給連根拔起,抖抖泥就放進嘴裡。老呂煮了一飯盒灰菜,倒去苦水,我倆分享,算得上一頓美食。我們在一條山溝停下來歇息,他把我帶到溝口一處斷壁殘垣的村落裡去找吃的。韓國人早就把食物藏進了深山老林,這裡還是不斷被人梳篦,仍然有好幾十個戰士在村裡村外東尋西覓,奮力翻著刨著,盼望能撈到一口吃的。
我跟著老呂在一處殘房中撬開坑石,腦子裡不斷出現幻覺,彷彿每掘開一塊石板,都有一缸白油油的大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們已別無所求,只有不惜餘力才能活命。正刨著,見幾個戰士圍著一個坐在房前台階上的韓國老人說話,老人背靠殘壁,閉著眼。戰士說的是半通不通的朝語,一個戰士像是認定他坐的台階下有隱藏的東西,就抓住老人的手臂拉扯,老人犟著不動,幾個戰士一齊上去提起老人的胳膊腿,硬是抬出了十幾米,放到一個草堆上,回頭就掄起鎬頭,砸碎了台階的石板,露出一道陰溝來。一個戰士急忙臥下身去掏了一陣,拉出一個草包,這是朝鮮人盛的稻子。旁邊的兩個戰士伸手拎住草包的一角,提溜出來,那個掏的戰士又
半夜,炊事員來傳信息,說一支隊的幾個連隊從山上的洞裡搞到了不少糧食,要挑夫班去給他們說說,弄些過來。挑夫班長從睡夢中驚起,帶著挑夫班就向山上奔去,我和老呂怕他們出事,緊跟在他們的後面。在半山腰,一個班的戰士正抬著兩個草包下山,挑夫班長來了精神,三步並兩步地衝了上去:「站住!放下,這裡是我們的地盤。」走在頭裡的是個老兵,可能是班長,他毫不示弱:「誰規定是你們的地盤?」「是我的規定。」挑夫班長舉了手中的扁擔。那個像班長的老兵,呼地從身後把衝鋒槍順到胸前,拉動了槍栓,說:「你想找死!」他身後的七八個戰士放下抬草包的扛子,端起了槍。挑夫們也高舉扁擔,眼看火拼一觸即發,老呂慌忙舉起雙手連連往下壓,高喊:「都放下!出了人命誰都活不成。都是自己人,我的意見二一添作五,和為貴,你們留下一包。走人。」對方沒吭聲。我站出來曉之以情:「我們是醫院,傷員多,大家都在挨餓,總要給傷員留下一口吃的吧?」我不由分說地招呼過來幾個挑夫,扛上一包就下山了,那個班長明知遇到了攔路打劫,又鬥不過我們一夥不要命的,氣呼呼地愣在那裡。
回到營地開包,全是苞米,炊事班熬出了兩鍋半稀半干的苞米粥,全院每人都分得兩碗奪來之食。
(八)我軍的緊急轉移,不是北撤,而是揮師東向,到中線地區尋機殲敵,這是彭老總的新部署。我們是6月12日到達三八線上重鎮華川的,在那裡補給7天的乾糧。
補糧那天,我們醫院的大隊人馬是半夜開進兵站的。在一個山坡的樹林裡,每人用自己的面袋盛了9斤炒麵,裝袋時都迫不及待往嘴裡填,像是盛宴。腮幫子、鼻子上都粘了一層香噴噴麵粉,一咳嗽像是嘴裡噴出一朵蘑菇般的雲煙。沒有水,全是在乾嚥,我一口氣吃了兩碗,多少天來一直貼著脊樑的肚皮鼓起來了,挑夫班長警告我:「千萬不能喝水,喝了就要膨脹,撐死你!」我打嗝都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
挑夫班長在求生存上比誰都精明,他不知從哪裡得到一個令人驚喜的信息,說在另一處山溝裡還有一個特供站,專給機關首長提供高級食品的。他領著挑夫班和我去了,到了溝口,有哨兵守衛。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路邊大聲問:「哪個單位的?」挑夫班長理直氣壯的大聲回答:「九二〇司令部的。」九二〇是軍的代號,因打砸搶的名聲讓人生懼,對方沒敢再問,放我們進去了。進溝約百十米,溝的兩側出現了十多個貨堆,堆上蓋的都是青草,還能辨出袋裝的米面和箱裝的蔬菜副食,有不少人正在領取。挑夫班長從一個貨堆裡拖出一箱來撬開一看,全是豬肉罐頭。大家相機行事,都拖出一箱來砸開,急切地脫下褲子就往裡裝,我裝了二十多筒,用皮帶收緊褲腰,又紮緊褲腳,碼到脖子上就急匆匆往回走。沒人攔,沒人問,奔出了溝,心裏像得了唐僧肉一樣興奮。挑夫班長力氣大,扛了兩整箱回到路邊,他一人一筒分給了醫護人員。醫生高興得撫摸著挑夫班長的手,女同胞就舉手敬禮致謝,挑夫班長笑呵呵的像是在給大家授勛。我突然想起了小馮,跑到護理班,悄悄塞給她三筒,剩下的我又給了挑夫班長和老呂,我留下了三筒。
路上,我問挑夫班長:「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留下幾筒,是不是為了立功受獎?」他說:「我絕不承認我有罪,也不需要立功。他們都餓成了皮包骨,還要搶救傷員。」我說:「你的心腸太好了。」他說:「我在國民黨當了八年兵,升了班長,再艱苦,我的班從來不會餓肚子的。人要結善緣啊,上天就會保佑你。」
(九)五次戰役進入第二階段,我軍以3000人的代價,打開朝鮮中部的屏障加里山,切斷了洪楊公路,在小平川圍殲了美軍第三十八團。
此時,擔任後續部隊的三支隊剛翻過加里山,在一條沖積溝裡隱蔽待命,給敵人發現了,15個炮兵營萬炮齊發,打得這個團人仰馬翻,傷亡2000多人。我們的醫護人員都投入了搶救,跟隨先頭團的副師長、作戰科長和團參謀長,也被炮擊犧牲,屍體抬來交給我處理,我讓護理班守屍。挑夫班裡有個叫小李子的犯人,見到死者中有武參謀長就哭開了。他告訴我,成都戰役時,他是俘虜,武參謀長那時是營長,給他們動員說:「我們是為窮苦百姓打天下的,你們願跟我們打老蔣的,就掉過槍口,不願的就發給三塊大洋,走人。」他留下了,還打了一仗,傷亡了幾個剛過來的弟兄。武參謀長很仁義,給死者挖坑壘墳,用木板寫上墓牌,還給他們家寄去烈士證。小李說話時很帶感情,兩眼淚花花的。挑夫班長感動了,他打開挑箱,倒出裡面所有的紗布繃帶,說:「白布沒有了,就用這些來包好他們。」邊說邊動手,我們三人把三具屍體裹了個嚴嚴實實。天下起小雨,小李子拿出自己的雨布給屍體蓋住。
挑夫班長感動地說:「人心是肉做的,誰對我好,我也會用十倍的恩情報答誰。小李判的罪是報復殺人,他的排長罵他打他,他無法忍受屈辱,槍殺排長未遂,他是個懂得恩仇的漢子。」挑夫班長的感言讓我領略:帶領他們,無需用階級鬥爭的思維,就是一個「仁」字。
晚上,我去攔了一輛送彈藥返回的車,把三具屍體送上了車。回過頭,身邊已無乾糧了,我又忙著去找吃的。
小平川是一個村莊,村前有一片開闊地,美軍一個營在這裡被全殲,到處是屍體,一百多頂帳篷東倒西歪。這裡早就被戰鬥部隊打掃戰場清洗過了,我在死人堆中翻找了半天,最大的運氣是從一具死屍的腰上拽下來一隻鋁質飯盒。我又沿著洪楊公路搜索,發現一輛美軍的中型吉普翻到有六七米深的溝底。我下到溝裡一看,車身已變形,渾身血污的駕駛員僵直地橫躺在座椅上,兩條腿懸吊在車門之外。車箱內空空的,尾箱鎖著,我用石頭砸開,裡面僅有一隻木箱,我輕輕托出來,最大的擔心是偽裝炸彈。敵人知道我們都是些餓鬼,把爆炸物製成如打火機或罐頭之類食品來誘殺我們,我曾用過美軍飛機上撒下的傳單擦屁股,肛門紅腫流血,痛苦了好些天。這次,我倍加小心地把木箱抱上公路,從路邊拾來一根長約30米的電話線,一頭捆住箱子,我從另一頭拉著在公路上奔跑。沒有聽到箱子有動靜,我仍不放心,回頭又抱起箱子扔到路邊的坎下,趕緊伏在地上,只傳來啪的一聲,箱子開裂了。我爬起身向下望去,見溝底散落一地的餅乾,我欣喜不已,下到溝底,把餅乾裝進破箱扛回營地。
老呂打掃戰場先我回來,他從炊事班弄來一隻大盆,把他撿回來的十多聽罐頭煮了一鍋,稀稀的。我忙把剛弄回來的餅乾全倒了進去,想讓挑夫班的人來共享我和老呂的成果,熬了一會,我迫不及待用瓷碗舀了半碗,不顧滾燙,就放到嘴邊吹著喝著。剛喝兩口,就嘗到一陣難受的苦澀味,呲牙咧嘴對老呂喊道:「不能吃,毒藥!」老呂也驚愕了,他用手指醮上放到嘴裡品了品,也吐了。我趕緊去找來郝軍醫,他是白求恩大學來的,懂英語。他拿起老呂開過的空罐頭看了看標識和文字說:「不是毒藥,你們拿回來的都是人家的戰傷用藥,你看,這是沙發米德,我們也在用嘛。」老呂臉紅了,他是老司藥,臉上露出難為情的樣子,說:「怪我沒認真看,飢不擇食了。」
我後悔不已,撿來的一箱子餅乾全報廢了。
(十)我們又開始後撤了,傳來的命令是十萬火急。美國人摸準了我們的補給已斷線,他們不再像戰役第一階段那樣不敢尾追,這次竟放心大膽地撒出了五個先遣快速縱隊,從我們6個軍的戰鬥分界線楔入,用坦克開路,迅速深入到我後方,俘虜了我們一個師(第180師)。我們兵團的20萬大軍陣腳亂了,撤退已無序,滾滾人流都爭先恐後擠在一條公路上逃命。實在跑不動的,就倒在路邊呻吟,叫罵,公路邊的溝裡,幾付遺棄的擔架上,傷員呼天喚地哭嚎,誰也顧不上誰。我的體力嚴重透支,睏倦已極,跑動中連連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擔子中有鴉片,我要他放下擔子,給我弄出一小塊來。我用紙捲起,點上火,猛吸了兩口。煙氣實在難聞,又滿嘴苦澀,咳嗽不止,走在我身後的老呂上來警告說:「這是生煙啊,止痛用藥,你要吃死的。」我驚恐地扔掉煙卷。挑夫班長遞給我一盒萬金油,我摳了一點抹在太陽穴上,涼涼的,神志開始興奮了,從路邊拾來一根樹棍拄著。挑夫班長讓我揪住他挑擔上的繩子跑,還要我閉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兩耳已聽不見周圍馬嘶人叫,兩條腿成慣性邁動。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後推了一把,說:「前邊有匹騾子給飛機打死了,趕快去看看,搞點來吃。」我一聽是大好事,跌跌撞撞地跟著老呂向前奔去。果然,公路邊大約有三四十人擠成一團,有吵嘴的,有打架的,我和老呂怎麼也擠不進人堆。我轉著圈找人縫,終不得逞,老呂眼尖,說:「你看,一條腿。」我從老呂指處發現從一個戰士的兩腿間露出了一隻騾蹄子來,老呂抓住騾蹄子又拽又扯,怎麼也不得手。我上去用頭頂住那個正搶奪的戰士的屁股,幫老呂合力拽住蹄子搖晃了一陣,也無能為力。突然我身後伸進來一雙大手,左旋右轉幾下,猛力地一頓,扯出了騾子腿,我回頭一看是挑夫班長。老呂用雙手緊緊抱住騾子腿起身便跑,幾個擠不進人堆的戰士像見到希望,跟在老呂身後緊追不舍。老呂跑下了公路,在一條小溪邊停下來,等我上去一看,他扔在地上的騾腿上白淨淨的,幾乎沒一點肉,幾個追來的戰士失望地掉頭走了。
老呂不死心,說:「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幾口。」他從身上取出一把小刀來,在骨頭上刮著,真給剔下了幾塊薄如紙的軟組織,他興奮地說:「不錯嘛,還有點油水。」我從腰間取下鋁質飯盒,把他刮下的往盒裡裝。我又找來一塊尖棱的石塊在騾腿骨上刮開了,刮了半個時辰,已盛了半飯盒。老呂拾來些干樹枝,我支上飯盒,點上火熬了起來。剛開鍋,我的喉嚨裡像伸出了手,迫不及待地端起滾燙的飯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嚥地喝開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我向老呂建議給他留一些。我們各自勻出一半來,我提著飯盒拚命趕上隊,遞給還在跑動的挑夫班長,他怎麼也不要,說:「還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營養,真要倒下了。」他話語真誠,有情有義--誰說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馮,把剩下的騾肉湯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護士長用一根繩子牽引著她,跟在護理班的班尾,那纖弱的小腿,舉步似千斤,口邊流著涎水。她一見我捧著半盒熱乎乎的肉湯,兩眼淚花湧動:「你真好!」護士長回頭來一見是我,那雙冒著火的眼睛變得和睦了,善意地向我點了點頭。我永遠記住了這充滿人性的一瞬間。
我們真像拿破崙從莫斯科的大撤退,千軍萬馬不成列。人們擠著擁著,吵架的、打鬥的,亂成一團。路的兩側,有人坐著,有人躺著,分不清是死是活。一個戰士坐在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肘抵住膝蓋,手掌托住腮,兩眼睜開,安詳地望著每個行人。他死了,沒有倒下,像一尊雕塑。人們走過都要敬佩地向他注目致敬。我和挑夫班長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長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他了不起,人都死了,還為我們送行。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為你們送別的。」
(十一)已疲累不堪的敗軍經兩天兩夜急行軍,到達了北漢江,江橋已給美國飛機炸斷,一個工兵營正在伐樹搶修,大部隊都給堵在江的南岸。這是一條獨路,一邊是絕壁,一邊是臨江的懸崖。禍不單行,我們的後方華川,已給美軍快速縱隊佔領,開設在那裡的兵站醫院給連鍋端了,4600傷員和300醫護人員都成了人家的戰利品。從華川到眼前的江橋有30多公里,敵人坦克正迂迴過來斷我們的後路,我們已派出一個營去阻擊。
滾滾人流,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我們醫院擠在中間。突然間,護士長在人群中高喊:「快給我們讓路,前面有傷員,我們要去搶救!」她帶領幾個老女兵在前邊不住地喊著、衝撞著,有牲口擋路,女兵們就掀翻了馱子,還把一輛大車推下了懸崖。飼養員破口大罵,女兵們出語更凶:「閉住你們的P嘴,你挨了槍子,老娘不會給你堵洞!」一路沖衝撞撞到了橋頭,江橋中段的桁間已整體斷裂,修復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彈在江岸附近爆炸,彈片在頭上橫飛。此時,護士長又發了神威,她振臂高呼:「女同胞們,不要等待了,趕緊趟水過河!」她縱身先跳下水,女兵們緊隨其後,接著呼呼啦啦地一幫人馬都進到河中,炮彈在河水中升起水柱,求生的人不顧一切扑向對岸。
步兵分隊都跟著下了水,一時間,北漢江上像開鍋的水餃,幾千人在水中扑動。地面上,敵人的坦克炮在不住點地轟擊,夜空掛滿照明彈,飛機臨空一撥接一撥,狂扔炸彈,激起無數水柱,織成了一道高高的水牆,死的傷的都讓水沖走了,越過死亡線上岸的,就驚呼狂叫,像是慶幸他們的活著。
我們醫院徒涉過江,一些不會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直叫喚。挑夫班長突然一聲喊:「我們班都放下挑子,背人過江!」他帶頭背上哭叫聲最高的小馮,扑扑啦啦游向河心,挑夫班的都背上人跟在他身後。他們一連來回背了三趟,醫院終於突破了封鎖線,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長馬不停蹄地又急速帶領大家繼續突圍。他們走了,我和老呂停下來等挑夫班--他們背人過河後,又返回南岸搬取自己的挑子。
他們回來了,我清點人數,9人,少了挑夫班長。我問:「你們班長呢?」一個挑夫抓住兩副挑子哭開了,說:「他把挑子交給我了,說不過來了。」老呂驚恐地火了:「為什麼他就不過來?他想幹什麼?」挑夫們都悶不吭聲。半晌,挑夫小李子高喊:「還不趕快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此時,江岸上黑壓壓地堆滿從水中爬上來的人群,嘈雜的呼叫聲響成一片。我催老呂快走,老呂氣呼呼地挑起挑夫班長留下的那副擔子,領著我們融入了潰逃的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訴我,班長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麵是留給我的。我問小李子:「他為什麼不過來?還說了些什麼沒有?」小李子說:「我們回去搬箱子,他對我們說:‘你們都是有妻室兒女的人,還要顧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著回去。我什麼也沒有了,我走了……’」
到了後方休整。教導員在總結會上說:「這場戰役,我們醫院冒著敵人炮火,忍飢挨餓,收治轉運傷員3700多人,有17名同志為保家衛國在戰場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也出現了叛逃的……」
挑夫班長被定性為叛逃者。
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沒有過河的卒子。
據說,改革開放後,他回到大陸老家開辦了一家糧食加工廠。
30年後,我出差去南方,順便探望了小馮,她逃過了戰爭的劫難,幸運地隨夫轉業走進了東方大都會。她已是一個事業單位的人事處長。也許是對戰爭傷痛的感懷,她特地做了一席豐盛的家宴款待我,一再囑咐:「要吃飽啊!」
這場戰爭的殘酷性遠不止讓人析肝吐膽的飢餓。我軍遭到慘重損失的真實人數官方一直沒有公布,志願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在他的回憶錄後記中只說了一句話:「犧牲了幾十萬同志。」前些年,彭德懷的老秘書王亞志給了我一個具體的數字: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我志願軍負傷、陣亡、病故、失蹤、被俘,共為978122人,佔入朝作戰總人數190萬人的51.5%(這一驚人的數字還經民政部門在全國普查核實過)。
表演戰爭
1952年秋,祖國赴朝慰問團來到金城前線。一天,營部通知我,說慰問團有個代表要見我。什麼人?傳話人說不清楚。我知道這支慰問分團來自四川,肯定是家裡人帶來囑咐,我喜出望外,跟連長打了個招呼,一氣跑了十多華里來到師部。慰問團住在師部附近的一條山溝的小坑道裡,我見到要見我的人。他是四川省的勞模,我哥哥當年的車工徒弟,我叫他喬哥,現在已是所在絲廠的車間主任,分管動力部。他果然帶來我父母的問候,好長時間沒寫信回家了,他們都牽掛我的死活。
代表團成員將分頭給部隊作鼓舞鬥志的報告,談家鄉的新氣象、新面貌。喬哥是搞階級鬥爭的積極份子,他悄悄告訴我重慶的肅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鎮壓了好幾百。他的絲廠廠長肖淵也給槍斃了,肖是留日的,有繅絲專業技能,槍斃他是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他夫人收的屍體火化未燒盡,連肉帶骨頭的裝了兩罈子運回浙江老家。
喬哥還告訴我一件高興的事,慰問團帶來一臺川劇的折子戲。最有名的演員都來了,丑角有周企何,旦角有陳書舫,他們在四十年代就紅遍川南川北。過去,我在家就聽老一輩人經常談起他們的軼事,遺憾的是從未見過他們的演出。
第三天,師裡安排我們山炮營觀看慰問團的演出。地點在離陣地後方十多公里的一片樹林裡,這裡有高大的落葉松,足以掩蔽500多人的活動。慰問團為我們師一天要演兩場,演出時是高度的戒備,場地四周設有防空哨,敵機一來就鳴槍示警,同時,安排了慰問團和部隊疏散的路線和防空地域,還專門有一個高炮營保護。
那天聽完代表報告,喬哥又坐在我身邊陪著我觀看演出。第一個節目是周企何的《花子罵相》,花子嘲弄官僚,體現了古代的階級鬥爭,周扮演的花子罵得痛快之極,四川方言幽默,看得觀眾滿堂喝采。第二出是陳書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陳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纏綿又細膩,直看得人迴腸蕩氣。第三出是《小放牛》,由青年演員曉艇、曉舫(陳書舫的女兒)載歌載舞的用舊調新詞讚美四川改天換地。鄉音鄉情喚起我們思念之情,激動地把手掌都拍痛了。最後一出是《八仙過海》,表現何仙姑、呂洞賓等仙人和蝦兵蟹將大打出手,劇情說明書上說,志願軍就是八仙,打敗侵略者的法寶就是全國人民作堅強後盾。喬哥興奮的告訴我,這齣戲得到七團團長的百般讚許,他對慰問團表示,他的七團要打一仗給慰問團看,邀請代表們到前線觀戰!
我一聽十分欣喜,七團團長是川南人,1938年隻身跑到陝北參了軍,他的鄉音未改,鄉情更濃烈。我說:「好啊,讓你們看看我們是怎麼用真刀真槍打美國鬼子的,你回去夠你擺一輩子的龍門陣!」
看戲歸來,營長把各連排以上幹部留下。營長只說了幾句:我們準備配合七團二營五連打641(我們給敵人陣地的編號),每連彈數是240發,還有喀秋莎連、炮41團的一個105火炮連和我們協同,炮火準備時間是明天上午9時。給慰問團的表演戰鬥和部署就這麼簡單。
我們已和敵人對峙近一年,敵我陣地犬牙交錯,像這樣的小打小鬧,每個月要打好幾回,我們稱之為「擠」陣地,來來回回的爭奪,目的不只是爭地盤,而是誘殺敵人的有生力量。比如攻打641,我們已打過好多次,無需作多大準備,說打就打,有現成的射擊諸元,最大的準備就是炮彈數量。我回到陣地,連長分配給我們排60發炮彈,只需10分鐘就可以打完。
我從喬哥那裡知道,慰問團要來觀戰,觀看的位置肯定是在我們陣地後面的龍鳳山。龍鳳山山勢突兀,又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敵人一線營壘的全景,山上有師的前進指揮所,團指揮所和我們營的炮兵觀測所。我還打聽到,師團都安排人給慰問團做現場解說。我在電話裡要求營長也安排我,營長知道我在慰問團有親人,滿口答應。
第二天,我提前來到龍鳳山我們營的觀測所。等了半個時辰,慰問團一行在師警衛連的護衛下爬上山來了,他們有12個代表和8個演員。據說,來的人都經過嚴格政治審查的,他們分成7個小組,到炮兵觀測所來的三位代表,自然有喬哥。
山上的指揮所都是土木結構的掩蔽部,活動面積小,只能容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信人員都撤走,瞭望孔有30-50公分寬,可供三人觀望。師領導擔心不夠,還讓工兵連在附近又構筑了幾個臨時觀察所備用。我們的觀測所有一架20倍的炮對鏡,一個代表往鏡裡瞧時,興奮的喊開了:呀呀,敵人從工事裡伸出來的槍都看見了!
我向他們三人介紹了敵我態勢,這場戰鬥用多少炮彈打,多少人攻。他們仨聽得新奇又新鮮,傻傻地張著嘴。更讓喬哥感動的是,他在家鄉見我時,我還是個娃娃,現在已是帶兵的排長了(其實還是見習的),表揚說:老弟呀,你像個官了。
我把炮對鏡對向攻擊目標641,還給他們配了兩個望遠鏡。我一邊講解,一邊給他們指示目標。這是一條橫向拖長的山梁,641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面積約百十平米,美軍只用一個排依托水泥工事在防守。我們攻擊部隊從我方的610陣地出擊,順山梁到641約400米距離,為了給慰問團觀看清楚,攻擊路線和戰鬥隊形,全都選擇在面向我們的斜坡。三位代表聽我的介紹,已急不可待,巴不得馬上看到敵人灰飛煙滅。
到各觀察點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上出現了一片難耐的寂靜,等待我們的炮火準備。9時整,龍鳳山左側喀秋莎陣地的炮火首先響起,這是蘇聯二戰後期發明的多管火箭炮,一個齊射同時打出64發,給敵人以突然襲擊。兩分鐘之後,百炮齊鳴,千百發炮彈從龍鳳山前掠過,肉眼都看見彈丸在空中飛行,無以計數的小黑點,很像蜂群出巢,帶著尖利的嘯聲扑向敵人的陣地!霎時間,641山頭上彈著密佈,一簇簇煙柱衝天而起,接著傳來地動山搖的炸裂聲,火光閃爍,石塊泥土在硝煙中上下翻飛,三位代表看得興奮的跳起了腳,嘴裡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擊還沒停,我步兵一個排從617陣地出動接敵。等炮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進的速度,邊衝擊邊用手中槍射擊。當他們離敵人陣地不到100米時,突然從殘存的工事裡一挺輕機槍復活了!攻擊的先頭班倒下了,跟進的一個班給打的往坡下翻滾。我的心沉了:我們使用了比過去打641多兩倍的火力,為什麼還不能徹底摧毀敵人工事?很快,團的82炮連進行火力支援,打了五分鐘,敵人機槍啞了。五連的又一個排很快向641靠近,剛接敵到150米左右,敵人從642陣地上扑下來一個班,手中全是衝鋒槍。過去,敵人是不敢白天反擊的,為什麼今天竟敢出來碰硬?我們的第二個排也給突如其來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因靠敵太近,怕誤傷自己人,就這樣僵在那裡,都用自己手中武器對射。這時,我發現這場戰鬥的指揮者在一塊石頭邊上正揮動手臂,不一會,後面上來一挺輕機槍,臥在他身邊不住點的向641陣地射擊。敵人大都趴在殘留的工事、塹壕或彈坑裡頑強的對我進行阻擊。機槍打了一陣,絲毫不能掩護步兵前進。
我突然想到,過去我們「擠」陣地,都是多路攻擊,敵人總是措手不及,惟獨這次是專為代表觀看,僅選擇一個光禿禿的山坡,而且還是單一的路線在出擊,只為看,不為戰,把戰士生命當了兒戲。
敵人開始在我進攻道路上進行炮火攔阻射擊,五連全暴露在山坡上挨打。在岩石邊的指揮員已無能為力了,我看到他把掛在胸前的一隻小羊角號放到嘴裡,我雖然聽不到號聲,但我能猜度他是在下達撤退的號令。果然,上去的兩個排連滾帶爬的退下來了,只剩下十幾個人。
山樑上沒有槍聲了,戰鬥已停止。我們的三位代表都長嘆了一口氣,他們沒見到消滅一個敵人,看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他們惶惑的臉上似乎都是在責怪自己,不該來看一場用生命表演的戰爭。
我安撫他們說,失敗是兵家的常事。喬哥保證說,我們回到四川不會亂說的。
七團團長在戰場上培養了爭強好勝的脾性,這次卻在祖國親人跟前大丟了面子。送走慰問團,他火冒三丈,要懲處指揮戰鬥的二營副教導員。團長之所以用他,一是年輕,二是四川人,如讓代表們看他打了勝仗,會給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負了團長的期望,只能讓他上天國去反省。他命令身邊的趙參謀,去二營執行他的處決命令。
趙參謀到二營,把副教導員五花大綁拉到一個山溝裡,舉起手槍對向他腦後杓,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副教導員已淚流滿面,說「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團長!我不知道該怎麼打這一仗--團長是要我表演啊!排兵佈陣都是你們來制定的,我的失職是沒有拿下陣地。」
趙參謀的心顫動了,這場戰鬥是他和團長來二營部署的,團長還特別指名要副教導員代連長指揮,自己也有重大責任。他慢慢放低了槍口,回過頭對跟在身邊看他執行死刑的營長和教導員說:「你們給他鬆綁帶回去,等候發落。」
趙參謀沒直接去找團長解釋他不執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去,也會嘗到苦果。他先找了慰問團副團長,請他出面干預。這位副團長是從部隊轉到地方的,他和我們師政委交換意見時說,責任不在基層,不能再用幹部的性命去抵償這場戰鬥的損失,希望槍下留人。
副教導員給保下來了,撤職任副指導員。回國轉業回四川,在一家大廠做保衛股長。
多年後,我見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趙參謀。舊事重提,他說,這明明是團長好勝喜功,不惜人命,自己下不了臺,還諉過於人,要那個副教導員給他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