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間搜索,好不容易在一間屋裡,發現了一個小糧倉。糧倉沒上鎖,裡面有蕎麥和小麥,這是幹部開小灶的私貨。(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無論你是凡夫俗子,還是豪傑偉人,人生一世,總有一些讓人不能忘懷的記憶。而公社化以來,跟隨我人生大半輩子的綽號「餓死鬼」,成為我永生的心痛!
1960年上半年,我在小學讀五年級。當時人民公社體制下,我和社員們一起吃食堂。我的口糧標準,是每天老秤八兩。十六兩為一斤,八兩就是現在的五兩。
這八兩是這樣安排的:早三兩,中二兩,晚三兩,即新秤早1兩9,中午1兩4,晚上1兩9。菜呢,餐餐是蘿蔔鹹菜,一年四季吃不上一塊豬肉,一年三百六十天,見不著一點油星子。
飢腸轆轆的肚子,一餐不飽,餐餐不飽,一天不飽,天天不飽。漸漸地,浮腫,乾瘦,餓死人的事發生了。一開始,人們還驚天動地,慢慢地,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
飢餓難當,人人都不得不想辦法。為了活命,絕大多數人的辦法,就是偷。先是偷青,一邊幹活一邊偷吃地裡的莊稼,不管它是生是熟,是葉子還是梗子,也不管他被幹部逮著往死裡揍,人們像是發了瘋似的偷!往口裡,往家裡……
一天放學回家,太陽還沒下山,社員都下地裡幹活去了,院子裡空闊靜謐,不見人影。我偷偷跑到大隊部樓上。目的想要偷點吃的。儘管社員們九死一生,大隊幹部卻個個吃得油頭粉面。我想,大隊部一定能夠找到吃的。
大隊部是一座四合院,解放前是一家財主的老宅。這時,連個人影子也沒有。我逐間搜索,好不容易在一間屋裡,發現了一個小糧倉。糧倉沒上鎖,裡面有蕎麥和小麥,這是幹部開小灶的私貨。
這大荒的日子,居然在這裡存有比金子還貴的蕎麥和小麥,這是上天要救助我?
我欣喜若狂,匆匆跑到家裡,拿個筲箕,匆匆回來,把蕎麥、小麥挖了一筲箕,端著它,慌慌張張下樓梯。
誰知一腳踏空,連人帶筲箕一起掉到樓下。幸喜,下面有堆煤灰,不但人沒傷,連麥子也沒掉一粒。我雙臂緊抱著筲箕,筆直落立在煤灰上面。
我偷盜成功。在那個時候,父母也不問糧食的來歷,救命要緊!一家人美滿了好幾天。
但是上蒼再沒有賜予我這樣的機會了,餓得實在受不了,唯一的辦法,是跟著父親,上山挖蕨根、土茯苓、剝梧桐樹皮充飢。這些東西嚥下去容易,屙出來可就難了,肛門漲得流血。母親只好用棍子,一點一點地幫我把糞渣撬出來,我痛得呼爹叫娘,我媽累得汗流浹背。
一天,看到生產隊牛欄屋上存放著一大堆綠豆殼,我開始打它的主意。我想:豆角籽好吃,豆角皮也能吃;綠豆好吃,綠豆殼也應當能吃。
我用籮筐挑一擔綠豆殼回家,先用晒簟,把綠豆殼曬乾,再上磨磨粉,可磨呀磨,一擔綠豆殼沒磨出半升粉。
下到鍋裡作粑吃,越攪越稀,一嘗,太澀了,比吃藥還難吃。
我正準備倒掉,父親一腳踏進來,說:「讓我吃吧!」他三兩下把糊糊吃光了。
世界上有許多罪難受,最難受的罪,當數飢餓。
那時候,餓肚子不是一天、兩天的時間,也不是一月、兩月,大躍進是幾年的漫長日子。
有句古話叫做「衣食足,知榮辱;倉廩實,知禮節」;有句成語叫「飢不擇食」。一個人飢餓到極點,一天到晚只想著肚子的時候,什麼蠢事也幹得出來。
一天,我看到公共食堂的溝坑裡堆放著很多爛蕃薯,蚊子嗡嗡的叫。拾起一個看,大頭爛了,但薯端還好,我用刀削去爛的,留下好的。再看,上面有些麻麻點點,一嘗,帶點苦味,也有點酒味,但比蕨根、糠粑之類容易吃得多。
我喜得美滋滋的,用刀削去爛的,留下好的,一連吃了二十多個。肚子吃飽了,可一回家裡,人也中毒昏倒了。
整整一天一夜,我無聲無息,爹以為我死了,把木匠請進家裡,正式做了一副小棺槨。我被放進棺槨裡,正釘棺材釘,要蓋棺定論的時候,我突然醒來了,直呼頭痛。
人死復生,這是件奇事,全大隊的人都跑來看究竟。
他們見我似乎活過來了,一個個又驚又喜。有人瞋怪說:「你這個餓死鬼,爛紅薯也呷得的麼,這回沒死,是老天保佑你。」
從此,餓死鬼長,餓死鬼短,在全生產隊、全大隊,甚至全公社都傳開了。
從這時候起,「餓死鬼」的諢號就到了我的身上:「餓死鬼,爛紅薯好吃嗎?」「餓死鬼,你見到了閻王嗎?」……
其實,我這個「餓死鬼」不該醒來,應該埋掉,因為後來我幹了一件大缺德的事——天地不容的事,我居然害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由於偷盜成風、作物剛熟,就被偷吃了,大隊召開民兵緊急會議,作出決定:挨家挨戶把所有的灶全部鏟掉。今後哪家再冒煙火,就把人抓來鬥爭。灶沒有了,莫說偷公家的作物,就是到山上採來野菜野果,也無法熟食了。
這時候,大飢荒真正來臨了。
幾千年來,人間流傳著一句話,叫作滅絕煙火,這是一句惡毒的咒語,是罵人屋裡無煙無火,人都死光了。真沒料到,這句咒語在這時驗證了。
不久,很多人患水腫病了,一病不起,不起就死。
所謂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也就是在這時候出現了。
父親像大多數人一樣,患了水腫病。公社得病人太多了。
怎樣治療水腫病?幹部們想出個「好」辦法,要那些水腫病者,身著棉襖,走進一間四面封閉,裡面燒著炭火,燒著一大鍋開水的屋裡去蒸水腫病。水腫病麼,顧名思義,一定是人身上水多而腫,只要蒸出一身汗來,盡了體內的水分就會消腫的。
這天,正是烈日炎炎,父親穿著棉襖,跟一群患水腫病的人,走進了那間屋。一進屋,幹部就將門鎖上,怕屋裡的人受不了往外跑。
沒過多久,我聽到屋裡一片叫喊聲:「快開門,熱死了……閉氣啊……出氣不贏啊……」門被捶得震天響。
大約半個小時,幹部將門開了。打開門,水腫病者奪門而出,一個個水淋淋、汗漓漓的,棉襖也在滴水。凡是在屋裡蒸了水腫病的,都可以到幹部手裡領一張票。憑著這張票,就能到公共食堂領來一份油炸粑。
雖然又蒸又補,但父親的水腫病並沒有消,而且日趨嚴重,後來終於起不了床。他不能走到公共食堂吃飯了,要我把他那份飯端回來,坐在床上吃。
公共食堂開始放「衛星飯」——把米炒了又蒸,蒸了又炒,幾蒸幾炒,一斤大米居然可以蒸出數倍的飯來。那飯稍一冷卻,你咬一口,就明明顯顯地現出兩排牙齒印。這樣,食堂說是還按標準吃,但社員吃到肚子裡的糧食,還不到原先的一半!
每回,我站到公共食堂領飯窗口,總能看到炊事員一個麻利的動作:用竹刀沿飯缽周圍劃個圈,整缽飯便一粒不沾地倒進我的大碗裡,那缽子坯印,猶如剛從模具裡倒出來的產品,挨一下,就能現出痕跡來。
天啊,我餓呀!我餓得慌呀!除了大打折扣的早三兩、午二兩、晚三兩外,再沒有任何可補充的食物了。我多麼想在父親的這份飯上,吃上一口呀!可這該死的缽子坯印,是絕對挨不得的。
一回,不知是炊事員劃飯的技術沒到位,還是蒸衛星飯的技術停了下來,反正飯倒進我碗裡,飯坯都散開了。
這回,我端著飯邊走邊想,飯坯散開了,抓個飯糰吃,爹未必知道!
主意打定,當我走到蕭家祠堂牆角旁的時候,我這「餓死鬼」的魔爪終於伸進了飯碗,抓起一個飯糰放入口中,像鸕鶿吞魚一樣,囫圇一下,到了肚子裡。
吃後,我心裡很慌,生怕我父親懷疑。然而,當父親接過飯碗時,他並沒有問飯坯散的原因,他跟往常一樣狼吞虎嚥地吃了,然後把碗放到床櫃上,一句話也沒說。
經過這次啟迪,我這「餓死鬼」茅塞頓開。
以後,每回給父親領飯回家,路過蕭家祠堂牆角旁,我賊眼顧盼流轉,見前後無人,一隻魔爪便故意將飯坯弄散,從中抓個飯糰放入口中。
一連七天,父親沒看出一點破綻。照常接飯,照常吃飯,又照常將碗放到床櫃上。
到第八天黃昏,天色驟然變,狂風大作,大雨滂沱,屋前的一棵白楊樹連根翻倒。
這時,我猛然聽到父親大叫:「信寳,飯!飯!飯……」我匆匆跑進房裡,見他臉色與往常不同,眼睛瞪著床櫃上的空碗,雙手緊抓著被子。
我慌慌張張跑到公共食堂,將父親的飯連同自己的那份一起端回,想餵給父親吃,然而父親剛吃上一口,就閉上了眼睛。
霎間,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撲在父親身上嘶喊:「爹!爹爹!」。可父親再不能回答我了,我痛哭,我悔恨,但無論怎樣痛哭,怎樣悔恨,父親再也不會醒來。天啊,我這「餓死鬼」的血口,竟吃掉了自己親生父親的救命糧!
自此以後,幾十年來,一想到父親的死,我就痛悔自責不已。每逢清明節,我更是倍感傷心,總要哭倒在父親的墳前,不知底細的媽,還認為我是個很孝順的兒子。
父親死後不久,我考入了一所重點中學。據一位老師告訴我,我考試的作文寫得好。
其實,那篇作文不是我構思出來的,只因完小畢業時,我背熟了老師為我們應考而寫的一篇範文,叫做「可愛的家鄉」。而考試時的作文題是:「躍進中的家鄉」。
我還記得,那篇作文的結尾是這樣的:「躍進中的家鄉啊,你不用筆墨,就是一首壯麗的詩篇,你不用顏色,就是一幅絢麗的畫圖!」閱卷的老師,怎不欣賞這生花妙筆呢!
實際上,應當這樣寫呀:躍進中的家鄉啊,你不用筆墨,就是一首餓殍載道的悲歌,你不用顏色,就是一副哀鴻遍野的地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