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組織的批鬥會。(網絡圖片)
「文化大革命」期中,主流媒體常常用下面這句豪言壯語宣傳我國的成就,眾媒體說:「敵人有的我們有,敵人沒有的我們也有。」我當時就偷偷地想,「敵人沒有的我們也有」的東西太多太多了,例如畝產十萬斤的超級謊言,又例如「五年超英,十年趕美」的空話大話。但是也有一種東西敵人有我們卻沒有,那就是政治犯,我們的「敵人國家」或多或少都有政治犯,我們這裡只有「反革命」刑事犯,沒有政治犯,一個也沒有,這也可能是我們這個文明古國為人類歷史創造的眾多「奇蹟」之一。
比方說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全國揪出了將近一百萬個右派份子,在「敵人國家」看來,那些送去勞教的右派或送往農村「監督勞動」的右派,不算政治犯也得算「準」政治犯了吧,但是我們宣布說:「右派按其性質雖然屬於敵我矛盾,但仍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既是人民內部也就談不上什麼犯乃至什麼政治犯了。
那年頭我一不小心,由右派升級為反革命,由「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勞教份子,一躍而成敵我矛盾的反革命刑事犯。這時我開始推敲為什麼中國的反革命不被稱為政治犯?在不斷嘔吐狼奶的過程中我逐步發現,極權統治的一大特點,便是對各類名詞口號的定位運用、嚴肅到常人難以估量的程度。
例如,眾所周知,政治只是一個中性詞彙,要以「民主」或者「極權」這類定語來確認它的褒義和貶義,而政治犯這個毫無是非立場的名詞,簡直貌似好歹難辨的職業分類,把名詞術語幾乎奉為聖器的統治者當然不會採用。回頭再看「黨文化」給其反對者怎樣下定義,革命是高喊入雲的褒義詞,反對革命的「反革命份子」不是壞蛋又是什麼?它比那敵我不分的「政治犯」三個字,更適合中國國情便一目瞭然。在案情性質形形色色的勞改隊裡,反革命是最受歧視的族類,獄吏們毫不掩飾他們的政治立場,公開宣揚「反革命和我黨是你死我活的鬥爭」,甚至啟發「偷、搶、騙、姦」等其他犯案類型的勞改犯,對反革命犯進行檢舉揭發,其成績顯著者,甚至可得到立功減刑的獎勵。
這樣在勞改隊便造就了一批最容易受傷的「反革命份子」,獄內人士稱之為反改造份子,其中最不幸的則是那些從深山的茅棚裡抓來的資產階級反革命,他們一般沒有文化,不善言詞缺乏自我辯護的能力,也不存在什麼階級仇恨,多數人都是在制度直接威脅了他們的生存底線時,才做出最原始的反抗。記憶中身邊曾出現過以下幾個比較典型的人物:
1966年,我在這個農場的桂花大隊勞改,那年的冬季農閒期間,全大隊的犯人集中到桂花溪中隊開田改土「農業學大寨」。這時我認識了另一個中隊的一個綽號叫陳小娃的小夥子,他一臉稚氣估計還不足二十歲,認識他是出於好奇,當時雖然是初冬季節,多數犯人仍然打赤腳穿草鞋。出工收工犯人們成群結隊行走在簡易公路上,我發現走在近側的這個陳小娃那雙異樣的腳板與常人不同,他的每根腳趾之間並沒有靠攏,而留有幾毫米的空隙,有人對我說,農村的孩子從小沒穿過鞋,腳板就發育成這個樣子。
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然還是個反革命首犯,刑期為有期徒刑的頂峰,二十年。後來我一打聽,原來在「自然災害」的飢荒折騰以後,掙扎在飢寒線上的農村飽和著對中共統治的憤懣。他們同村的幾個年輕娃娃想到了改朝換代,以便改變自己的窮困潦倒的命運,決定用抓鬮的方式找出個人來當皇帝,結果,陳小娃運氣最好,抓上了皇帝的同時也抓到了二十年刑期。那年開田改土結束後我便回到自己所屬中隊,不到兩年,有消息傳來,這位從未登基的短命「皇帝」,因患肺結核加上營養不良又勞累過度而死,終年不足二十二歲。
其實,我所在的通木溪中隊也有這種類似的「反革命份子」,這個人是專門餵牛的犯人,名叫樊世成,貧農出身,綽號團長。據說這個二十歲年輕人,在土地改革時曾擔任兒童團長,刑期八年。反革命罪卻只判幾年短刑的可說是勞改隊的「珍稀品種」,也足以證明他「反」得不怎麼樣。事實上他堂兄跟隨首犯組織了一個簡易的反革命集團(說它簡易是因為該集團成員中文化程度最高的是個高小畢業生,他甚至連綱領兩個字的含義都鬧不懂),案發後首犯槍斃,堂兄判無期徒刑,堂兄的一個重大罪行就是為集團發展了包括「團長」在內的兩名成員。「團長」本人除了和首犯等集團成員一起,於某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在一根田坎上喝過一杯宣誓血酒以外,什麼也沒幹,判決他的罪行是參加反革命集團「伺機而動」(這四個字他不懂,曾問過我,所以記憶猶新)。
震驚世界的「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以後,也抓了些「新鮮血液」反革命到勞改隊來,我所在的班組也分來兩個,其中一個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他的案情在我看來某些細節簡直近乎是笑話,雖然是一個令人搖頭嘆息的笑話。這位新犯是富順縣人,大約二十五、六歲,據他自己介紹說他出身在一個漁民世家,讀了幾天初中,後因父親生病喪失了勞動力,十六歲他就繼承父業開始打漁,反正學校已響應毛主席號召:「停課鬧革命」了。四川境內小河小溪很多,這類漁民就在這類小河上以船為家。這個行道有一個特點,就是經年累月在船上生活與外界接觸很少,為驅趕寂寞以慰藉他青春躁動,通過全家省吃儉用,買了一臺能聽見外部世界的袖珍收音機,某次他無意間收聽到一個名叫「自由中國之聲」的臺灣電臺,這個電臺播講的內容和我國播送的大好形勢大不相同,久而久之他眼界大開越來越有興趣。
終日生活在孤陋寡聞環境中的他,並不知道他這是在「犯罪」,當年因偷聽「敵臺」而判刑勞改的大有人在,只是刑期一般都是七八年,他卻判了十二年,倒是別有一番原由。因為那個電臺在播音結束時說了一個通信地址,歡迎廣大聽眾去信聯繫,這位單純的漁民果然寫了一封信,並按當年中國人的通信方式,在書寫內容之前,必須先寫一段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口號,他將這個口號靈活運用地作了修改,他寫道:「祝偉大的蔣委員長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只是這六個驚嘆號他一個沒少打。」
這些勞改犯和我們通過文學作品瞭解的政治犯大不相同,如中國的「七君子」、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還有聞名遐邇的曼德拉、哈維爾、達賴喇嘛,正是這一顆顆在黑暗的夜空閃閃發光們的星斗,才將我們這個地球妝點得分外美麗。誰敢說在這廣袤無垠的天際中,沒有這些為自由而獻身者閃出的一絲光亮,才讓夜色更令人久久凝視。
沒有他們默默無聞的犧牲奉獻,歷史將用什麼來向子孫後代證明,人類在二十世紀遭遇的該有多麼邪惡。
2003/6/3四川成都寓中
2010年9月修訂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