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孚(左)與段祺瑞(右)的照片。(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吳佩孚的命案,是民國知名命案之一,也是最撲朔迷離的命案之一。此案牽涉到牙科手術,是故意殺人還是醫療事故?由於當時沒有及時進行司法鑑定,如今要回頭將本案的事實真相徹底還原,恐怕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們似乎只能回頭檢證吳佩孚身邊人的說法,藉以管窺一豹。首先,我們看看吳佩孚的孫子吳運乾、吳運坤在《先祖父吳佩孚的生前身後事》一文中的說法:
「……1939年12月4日,北平大雪。日特頭子川本會同大漢奸齊燮元攜日本軍醫前來強行『治療』。家屬欲阻攔而不得,齊燮元說:『大帥是國家的人,一切由國家主持安排,家屬無權過問。』我們後來得知,當時是由我父親(吳道時)扶護頭部,母親也在側,川本、齊燮元現場監督。日本醫生用手術刀在浮腫的右腮下氣管與靜脈的部位一刀割下,血流如注,先祖父頓時氣絕。當時有人喊了一聲:快打強心針!日本醫生在醫藥包裡尋找一番,表示沒帶強心針,旋即跳到床上『搶救』,進行『人工呼吸』,強壓胸腔及心臟。事後想來,這番『搶救』動作,無非是再施手腳,加速死亡。母親從屋中出來時,痛哭失聲,告訴我們:『天塌了!』噩耗一經傳出,樓上下、院內外一片大亂,哭聲震天。祖母當場昏厥。親隨張劭溥拔出手槍要打死日本醫生,日本醫生在眾多警特掩護下鼠竄而逃。當時的情景,給我們的印象十分深刻,直到如今,還歷歷在目……」
顯然,吳佩孚的孫子們一口咬定:日本醫生是故意殺死吳佩孚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吳運乾、吳運坤二人,當年的年齡分別為8歲、10歲。他們的證言,只有參考價值,恐怕不能單獨成為事實。
我們再來看吳佩孚生前的隨員、英文翻譯陳文會的說法:
「……當吳氏(吳佩孚)患牙疾惡化之時……大漢奸齊燮元主張請日本牙科大夫伊東豐作及外科醫生寺田幸夫,皆未得家人同意,後由川本、岡野等帶至吳宅,或謂其帶至之時,即有意不利於吳氏。伊東旅京甚久,治牙係其專業,兼有時名,何致拔牙之後,復經消毒反形增劇,甚至大汗淋漓不止,音帶已啞致不能發音,此誠令人大惑不解,吳左頰紅腫,醫謂膿血填溢為害,議請寺田稍動手術,俾膿血向外潰流,但頰之與喉,部位懸隔,何以一經開刀及喉部,奇離如此,索解莫由,吳氏病臥在床,妻子未離左右,兒媳扶頭,齊燮元在場,寺田開刀,致哎喲一聲,立與世辭,伊東等借去取強心劑為詞溜出吳宅,伊東未溜之時,宅中隨從人等,勢與伊東、寺田拚命,經吳夫人含悲忍痛攔阻方平息,當伊東在樓上治牙之時,吳之舊部(我在場)約百餘人在樓下靜候消息,一聞逝世,莫不失聲痛哭、如喪考妣,吳氏死後,物議朋興,集矢於日本軍部,為平息眾怒,爰請吳之秘書長陳廷傑與參謀長張佐民至電臺,講吳氏逝世經過。陳、張無儀秦之舌,亦無法代為辯護……」(參《我所知道的吳佩孚》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34~235頁)
可見,作為吳佩孚隨身翻譯人員的陳文會也認為:日本醫生是故意殺死吳佩孚的。在吳佩孚死亡的現場,還有一個部下叫李炳之,也寫下了如下的見證:
「……吳佩孚幾天之前吃飯,被雞骨頭卡在了金牙裡,嗓子腫了,吃不下東西,曾經找日本大夫伊東來拔牙,將牙拔去之後,腫也沒消,仍然飲食不進,今天又由齊燮元介紹另外一個日本大夫前來診治,在場的只有(吳佩孚的妻子)張佩蘭和齊燮元二人,據大夫說:非動手術不可,但不上醫院、不用麻藥,就動手術,連張佩蘭也認為不妥,但齊燮元堅持說:不要緊,沒問題。於是就由日本大夫動了手術,一刀子進去,只聽見哎呀一聲,吳佩孚就斷氣了,現在日本大夫還沒走,已經過了三個鐘頭,大家都在等待吳佩孚緩過這口氣呢……不久,請來了一個德國大夫,上樓匆匆一看,急忙下樓來,用中國話說:不行了。沒有脈息了……」(參《我所知道的吳佩孚》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47頁)
李炳之的言辭比較中立,他既沒有認定日本醫生故意殺人,也沒有為日本醫生開脫。我們再來聽一個證人,此人叫張紹程,是吳佩孚兒媳婦的叔父。張紹程的說法如下:
「……吳佩孚……患了牙症,本來病並不嚴重,初請中醫郭某敷石膏藥……拖延了時間,口腔發炎,家人改請德國醫生司梯芬診視,經化驗說是白血球多、紅血球少,恐轉入敗血症,最好住院開刀動手術,家人勸吳佩孚住院,但吳佩孚堅持不進德國醫院,但是想請德國醫生到家中來開刀。德國醫生認為吳佩孚家中衛生環境及設備條件不適宜動手術,於是不來。齊燮元看德國醫生不來,則改請日本醫生。吳佩孚的家人不同意,但是吳佩孚並不反對日本醫生來。齊燮元說:(吳)大帥是中國的重要人物,德國醫生不來,就該請日本醫生,如果你們不同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擔負得起責任?吳的家人於是只好聽從齊燮元、請日本醫生伊東來開刀……動手術時,張佩蘭執吳的左手,(兒子)吳道時執右手,(兒媳)張義先扶吳佩孚的頭部,日本醫生伊東的手術器械簡單、而且沒用麻藥……在刀割處一勾,吳佩孚當場氣絕身亡……醫生說身體太弱,沒有辦法挽救,勉強打了一支強心劑,當時吳的衛隊有幾人,一致吵鬧、責問伊東,齊燮元急忙阻止,不讓衛士們吵嚷……」(參《我所知道的吳佩孚》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54~255頁)
張紹程作為吳佩孚的親戚,他也沒有就本案的性質,給出一個明確的結論。
我們再來聽聽一個證人。這個證人,是吳佩孚晚年的貼身幕僚,名叫汪崇屏。汪崇屏寫了一篇《吳子玉先生幕中見聞》(註:吳子玉即吳佩孚),收錄在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出版的《汪崇屏先生訪問記錄》當中。在這本訪問記錄中,汪崇屏所講述的吳佩孚死亡的全過程如下:
「……(碎骨頭嵌進牙縫)飯後,找了一個日本人叫伊藤的給他治療,伊藤沒有什麼政治作用,我們大家都找他鑲過牙,認為很滿意,他不是牙醫,只是個鑲牙的,他將吳佩孚的牙拔掉了,但是沒有消毒,因而進入了病菌……晚上牙床就腫了……吳佩孚的家人將姓曹的中醫找來,此人是有名的庸醫……草草開了方子,吳佩孚晚上10點吃的藥,剛過12點病情就惡化了,吳佩孚之死,就死在這個江湖醫生的手裡……到了(12月4日)凌晨2點鐘,人已經差不多要完了,將他的兒子找來,準備後事……結果又吃了(曹中醫)的一付藥,進而發燒……吳於12月4日逝世,逝世前兩天,病已嚴重,即使日本醫生不開刀,他也絕無痊癒的希望……請了德國醫生史蒂夫斯來診治,發現吳的白血球太少,非常危險,需要手術……至12月3日深夜,吳佩孚知道自己不行了,將孫丹林找來、吩咐後事……12月4日晨,德國醫生要求入院開刀,吳不肯去……這時齊燮元、符定一、川本帶了一位日本醫生(姓石田)來,吳佩孚堅決不肯讓日本醫生治,齊燮元又氣又急,對張夫人說:你們老爺不讓日本人給他看病,是怕日本人害死他!齊燮元說罷,帶了川本、石田等人上樓、強行給吳佩孚施行手術,我當時對齊燮元說:(吳)大帥已經不行了,為什麼還要讓日本醫生擔此惡名?讓他(吳)安靜離去吧。齊燮元問日本醫生。日本醫生點點頭,說:也許還可以治。結果一刀下去,吳就斷氣了。齊燮元哭著下樓,頓時大家一片哭聲。一些年輕將士在樓下鬧,說要打死那兩個日本人。川本和石田躲在樓上,一動不敢動。我當時對他們(年輕人)說:(吳)人已經完了,還鬧什麼?憑良心說,他們(日本醫生)也是為吳先生好。川本、石田被困在樓上、停了大半天,才被送走,十分狼狽……」
可見,作為吳佩孚貼身心腹的汪崇屏,他的說法則截然相反:吳佩孚並非死於日本醫生故意殺人。注意:汪崇屏晚年生活在臺灣。
那麼,侵華日軍那邊的人,對於吳佩孚的死,是怎麼說的?
我們先來看看歷史當事人、侵華日軍高層人員今井武夫的說法:「……組成對華特別委員會……決定以土肥原賢二為目前的負責人……(建立傀儡中央政府)工作重點轉到吳佩孚身上……吳佩孚提出的出馬條件與日本軍不一致……我(今井武夫)認為吳佩孚是舊軍閥、不得人心,期待其出馬無益……土肥原賢二採納了我的意見、打消了推舉吳佩孚的意圖……後來隨著汪精衛南京中央政府工作有了起色,土肥原賢二策動吳佩孚的設想自然也就不積極了……因此,促成吳佩孚出馬的工作至此中斷,重新改為以開封為起點,利用吳佩孚的聲望、致力於懷柔雜牌軍……但是,吳佩孚在當年12月4日因治療牙病引發了敗血症,突然死亡,這項工作也就結束了……吳佩孚死後,重慶政府對其大加讚揚……而他們對吳佩孚本人的真實(親日)想法卻無從知道……」(參上海譯文出版社《今井武夫回憶錄》第105~108頁)
顯然,今井武夫認為:吳佩孚仍然對日軍有利用價值、他的死亡是突發事件,與日軍無關。
我們再來看另一個日本軍人——陸軍省人事局額田坦——的證言:
「……我只見過(土肥原賢二)僅有的一次大驚失色,那是在1939年12月他對華北工作告一段落,從參謀本部來到畑俊六大臣官邸匯報,正當他在會客室等候之際,我因向大臣請示人事問題也同時在座,這時,參謀本部電報班的軍官倉皇趕來,交給大將(土肥原賢二)一封電報,頓時見他(土肥原賢二)驚慌失措,慌忙進入大臣辦公室,我當時也感到震驚,事後才知道,是因為經他苦心謀略、成功在望的吳佩孚突然死去,使他大失所望……」(參中華書局《土肥原秘錄》1980年11月版,第64~65頁,額田坦回憶)
額田坦的證言,說明了土肥原賢二在得知吳佩孚死亡的消息的那一剎那,感覺相當的意外和震驚。注意:土肥原賢二當時是日本「對華特別委員會」的負責人、全力負責策反吳佩孚的工作,換言之:日軍如果要暗殺吳佩孚,按理應該事先徵得土肥原賢二的首肯,除非日軍下層將士擅自為之。
我們仔細研讀、對比以上八位證人的證言(吳運乾、吳運坤、陳文會、李炳之、汪崇屏、張紹程、今井武夫、額田坦),似乎可以梳理出本案的基本事實如下:
1、吳佩孚吃飯時,雞肋刺入牙縫、請日本醫生拔牙;
2、拔牙之後,吳佩孚感染、得了敗血症;
3、吳佩孚服用中醫的中藥、延誤了治療,病情惡化;
4、吳佩孚拒絕入住德國醫院動手術;
5、吳佩孚進入病危狀態;
6、吳佩孚的老部下齊燮元帶了日本醫生伊東來給吳佩孚動手術;
7、吳的家屬及隨從阻攔,但齊燮元強硬地說服了吳家接受手術;
8、動手術時,吳佩孚的妻子、兒子都在現場幫扶頭手;
9、動手術過程中,吳佩孚當場身亡;
10、吳佩孚的部下少壯當場揚言要殺死日本醫生,被勸阻。
而侵華日軍人員今井武夫和額田坦的證言,則似乎說明了以下事實:
1、吳佩孚是個親日人士、至少在表面上是;
2、吳佩孚並不拒絕出任偽職、只是條件沒談攏;
3、到了後期,吳佩孚對日軍似乎已經不再重要;
4、但是,吳佩孚對日軍還有「招撫雜牌軍」的利用價值;
5、負責「吳佩孚工作」的首腦土肥原賢二對吳佩孚的死亡感到意外。
本案的研究難點在於:研究者需要同時具備以下的專業知識:
1、牙科臨床手術知識、分析日本醫生的動作;
2、對比證人證言、理清基本事實;
3、當時的軍事、政治、歷史背景,分析日軍動機。
筆者顯然不具備牙科手術知識,因此只能在分析證言、分析作案動機等方面入手。依據上述的各種證言,筆者認為:日本醫生故意殺死吳佩孚的指控如果要成立,則需要合理解釋以下的疑點:
1、吳佩孚儘管合作條件談不攏,但是吳佩孚對日軍仍有利用價值,暗殺吳佩孚,似乎並不符合日軍的利益;
2、北平當時是日軍佔領的地盤,要殺吳佩孚似乎並非難事,似乎不必請醫生當著吳佩孚妻兒的面、公然動手;
3、吳佩孚當時已經進入病危狀態,暗殺垂死之人,似乎沒有必要;
4、日本醫生膽敢進入警衛森嚴的吳佩孚住宅公然行凶,似乎不合常理;
5、日本醫生不是日軍派來的,而是吳佩孚的部下齊燮元請來的;
6、土肥原賢二得知吳佩孚死訊時的意外和震驚,也需要合理的解釋;
7、吳佩孚的心腹汪崇屏晚年生活在臺灣,似乎沒有必要為日本人開脫。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吳佩孚一案,醫療事故的可能性,大於蓄意謀殺的可能性。但是,筆者也必須坦言:司法實踐告訴我們:醫療死亡案件,必須及時開展醫療事故的司法鑑定,才能及時得出肯定的結案判詞,而一旦錯過了時機、相隔幾十年再回頭、單憑證人證言去對比分析,則恐怕只能判斷個大概,而不太可能做到準確斷案。
責任編輯:陳天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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