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老工業基地(以下皆為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1月24日訊】(接上文《東北的黑社會和特殊行業工作者》)
禍根與惡果
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讓我傷感 ——許巍《故鄉》
今天,東北再一次成為了輿論上的風口浪尖。遼寧經濟負增長,黑龍江、吉林增長率全國倒數。作為一個東北人,我對前面那句話是不太信的。東北三省中,遼寧的經濟無論是絕對水平還是相對發展速度,都要比黑龍江和吉林好得多,如果遼寧經濟負增長,那麼黑龍江和吉林只會更差。之所以只有遼寧負增長,是因為遼寧新的領導班子,開始去除統計數據中的水分,從這個意義上看,東北三省中最有希望的恰恰是遼寧。
現在,無數人都在尋找東北的出路在哪裡。然而,如果你不瞭解東北的人文環境,對普通東北人的生活沒有切膚之痛,所有解決方案,也都只能像之前一次又一次徒勞的努力一般,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帶來新的不幸。
無數人,包括很多東北人,把東北的問題,歸咎於政府辦事效率低下,官員貪婪。我承認,這是東北經濟發展滯後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東北人自己應該清楚,把所有責任歸咎於官員和既得利益者,不過是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卻並沒有反映東北的現實。哪怕換上一個清廉高效的地方政府,東北的問題依舊不會得到根本的解決。
《鋼的琴》劇照 老工業區的工人們
《鋼的琴》、《白日焰火》裡面的東北,破敗,衰老,完全沒有一絲活力,這確實是東北的現實。為什麼北京、上海,甚至是無錫、昆山這類小城市,都有商品經濟時代應有的斑斕色彩,而哈爾濱、長春、瀋陽這樣的大城市,卻如同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呢?
答案就在於,東北的城市,缺少了現代商品經濟最重要的一個元素——非國有制經濟。
2017年,經過國有企業改革,將大量國有資產以低廉到成為一種犯罪的價格賤賣給企業高管的黑龍江,國有經濟佔比依舊超過50%,而全國平均水平是25%。50%看起來不高,但不要忘了,黑龍江有45%的農民,他們做出的經濟貢獻,是算作非國有經濟的。也就是說,在城市經濟中,國企的地位,和國有企業改革之前,變化並不是特別大。與20年前相比,可能唯一的進步就是,在企業甩包袱的過程中,城市公共服務功能,被迫建立。
國企為什麼不能為地區經濟帶來活力?這裡我想講一個故事,注意,是故事,我只是聽別人說的,不代表這件事情是真的或者我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你們權且當作一個故事,但不要對號入座。
在哈爾濱,曾經有一個製藥廠,通過鋪天蓋地的廣告,把產品推向了全國,連年成為製藥行業的龍頭企業,也成為了地方的明星企業。在企業管理上,這家企業給員工的工資談不上高,雖然比民營企業要好一些,但在國企員工中,算是比較低的。但是,如果員工能夠達到企業制定的勞動紀律、質量控制標準,在年底,會有一份比全年工資收入高得多的獎勵。胡蘿蔔加大棒,讓這家企業的員工紀律性和忠誠度都非常高,也讓這家企業成為了人力資源市場上炙手可熱的最佳僱主,想進這家企業,當然,如同其他國有企業一樣,你需要付出一筆不大不小的代價。而一旦進入了這家企業,那麼全家人都會感到幸福榮光。
這家企業,也許代表了國有企業改革的最佳結果。然而,就在這兩年,這家企業突然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曾經以這家企業為傲的員工,紛紛逃離,電視上連篇累牘的廣告,突然消失,人們談論到這家企業的時候,總是用三個字概括:「不行了。」企業的轉折,源自老廠長的退休。老廠長通過十幾年的努力,把一家默默無聞的國有藥廠,改造成製藥行業的典範,國有企業改革的明燈,在應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他相信這個企業會一如既往的順風順水。然而,繼任者的一項瘋狂舉動改變了這一切。
這位繼任者,一來藥廠,就把藥廠所有的流動資金上繳上級集團,只需要一個瞬間,一家績優企業的資金就這樣斷裂了。廣告打不起了,原來用來激發員工鬥志的福利與獎勵都消失了,產品賣不動,就更沒有資金,沒有資金,就更打不起廣告,激勵不了員工,一家績優企業,變成一家殭屍企業,一個人,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做到了。而這位繼任者,並不是在自掘墳墓,很快,他因為為上級企業上繳了資金,而平步青雲,一路高升了,留下的是一個殘破的企業和一群無助的員工。
為上級繳納資金,這就是他的本分,做好了,自然會高升。而上級不知道這麼做的結果麼?當然不是,只是他們和這位繼任者一樣,一家質優企業的死活,和他們的政績沒有一分錢關係。如果他們的考核指標是在過年前多出200斤蛋白質,他們是絕對不介意殺掉一百隻良種蛋雞的。人們總說體制問題,而這家企業的興衰,告訴了大家什麼叫體制問題:每個人都只為了自己的政績去工作,他們從來不問整體的盈虧,長期的損益,當問題發生時,他們早就高升了,他們自己挖的坑,並不需要自己去填。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全局負責,願意為長遠負責,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把員工真正的當作活生生的人去看待。這就是國有企業的原罪。
國有企業改革,砸碎了無數弱勢群體賴以生存的飯碗,給那些殭屍企業以殘喘的機會,然而,這種體制下會催生真正的優質企業麼?在馬爾薩斯陷阱理論中,解決人口問題的方式,只能是戰爭與瘟疫,但真正解決人口問題的,是不斷發展的經濟模式,與石油農業帶來的生產過剩。1997年到今天,國有企業走過了一個循環,第二次下崗也已經進入了討論,然而,這種管理者不停造孽的模式,真的能夠通過讓弱勢者去全額買單解決麼?
更讓東北經濟雪上加霜的是,下崗之後的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下崗縱然有千般的非正義性,縱然有千般的不好,至少有一個意義,那就是破壞了東北之前已經不適應商品經濟社會的產業模式。在這片廢墟上,也許會長出雖然畸形,卻依然有活力的民營經濟森林。然而,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帶來的是新一輪的國進民退。通過甩包袱續命的國企,重新佔有了社會上的優質資源,積壓了民營企業的生存空間。下崗成為了國企員工的末日,卻沒有成為國企的末日。這個禍根,最終導致了今天東北經濟的病入膏肓。
2015年智聯調查 圖:北京大學社會調查研究中心統計結果
扭曲的民營經濟與憂傷的年輕人
誰把天空污染得昏暗,把你的臉色染得慘白,誰把你教育得善良無害,然後讓你在現實中哭著學壞?誰許你一個虛幻的未來,讓你為了它把夢想掩埋,誰把你的學歷變成一紙空白,然後告訴你這就是優勝劣汰?——邵夷貝《誰偷走了你們的時代》
在中國的一項日均工作時長的統計上,長春以每天8小時的工作時長,成為了中國最休閑的城市。然而,前幾年我就在長春。在當時,每週雙休已經能夠讓一個企業擁有非常強的人才競爭力了。至於加班,更是家常便飯。在北上廣程序員痛斥9-9-6工作制時,長春的一些廣告公司——其中就有我愛人曾經供職過的廣告公司,已經實行了8-10-7工作制(早8點到晚上10點工作,一週工作7天)。
為什麼統計與現實體驗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原因有兩個,第一,部分民營企業老闆開恩,實行了每週工作五天半的工作制,這樣,名義上的日均工作時長,一下子從8小時變成了7.33小時。第二,我曾經工作過的一家事業單位,除了我這個身份編外,號稱領導的人之外,部門內其他人每週上班8小時。我走之後,因為沒人幹活兒,乾脆把刊號外包,每週上班四五個小時,而且上班也是打遊戲看電影,這樣的單位一多,平均工作時長也就下來了。
有一種真實,叫做人為製造的真實。長春是不是平均每天工作時長最短的城市?也許是,但忽略每週工作時長,去談每天工作時長,這不是蠢,而是壞。進而得出長春是中國最休閑的城市,更是準確的詮釋了什麼是無恥。
東北民營企業員工的生存環境有多惡劣?還是講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2011年,我負責為公司招聘設計師。我當時的心理價位是月薪2500元招一個應屆生,這在當時長春的人力資源市場上,已經不只是非常有吸引力那麼簡單了。之所以定這個薪酬,一方面是想在應屆生中為公司找到真正能夠做到有才能又穩定的人員,另一方面,也是想對自己部門的員工稍微好一點兒。然而,當面試時,這幫剛出校門的孩子在談及薪資要求時,多數人要價都是800元上下,你能想像在2011年,月薪800能過怎樣的生活麼?我自己2004年畢業,當時第一份工作的月薪是2200元,7年過去了,物價漲了一倍多,工資要求卻變成了800元——這還只是孩子們的要價,還不是企業的還價。終於,當一個孩子提出要500-600元的月薪時,我忍不住發作了:「你一年學費多少錢?6000塊錢左右吧?你的父母花了24000學費,讓你在大學裡念了四年,就是為了讓你找月薪600的工作的?現在一個小學文化的服務員,一個月能掙2500元,你一個大學本科生要600元?請你在下次要工資的時候,好好想一想,對得起你16年的學習,對得起你的父母!」那個年輕的小女孩看著我,一臉的茫然,她無法想像一個企業的面試官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更不能理解,在同學找到月薪500的工作就值得羨慕的年代,自己要500-600的月薪有什麼錯。如今,6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小姑娘的眼神。也許,我真的錯了。我不是她,我無法想像,一個學生在面臨著四處碰壁時,會有怎樣的絕望,我無法想像,當她因為自己的工資要求超過企業的心理底線,而被一直拒絕,直到畢業後待業,在這樣的日子裡,她將會面對怎樣的生活。後來,有另一個小姑娘,憑藉非常有靈性的設計,成為了我們部門的設計師,只是在面試的過程中,我只告訴她月薪2500,下週來上班,沒有問她的薪資要求——我不忍心。
在長春,你很難通過社保部門來統計出有多少人在工作,因為,民營企業給上社保是很少見的,甚至可以認為是對忠誠服役多年老員工的一種嘉獎。你也不會看到,北京週六時,空蕩蕩的寫字樓,在週六,寫字樓一多半的辦公室裡都有人。
老闆們會給你講忠誠,講狼性,講道家的不爭,講佛家的忍耐,講墨家的把陌生人當親人,講「社會主義的奉獻精神」,唯獨不會跟你談錢。
如果你是個腦力勞動者,不拿提成只賺無責任底薪那種,6000元就是你這輩子工資的天花板。
當公司覺得你沒用了,讓你自己寫辭呈,降薪調崗,外地發配,他們會有一萬種辦法讓你走人,唯獨不會給你違約金。
狼性精神的企業文化培訓
在企業文化方面,多數民營企業講的都是狼性或者狼性的變形,宗教化、軍事化管理非常普遍,成功學是這些企業的文化內核,傳銷團夥是這些企業的學習榜樣。一幫小學文化程度的半文盲,爭相當你的老師,哪怕你是個腦力勞動者,也要跟著一切喊口號,在樓下跳舞。前一段在網上流傳的女員工沒完成業績互扇耳光的視頻,在東北尤其是東北的女性消費行業(美容、化妝品等)簡直是家常便飯。在我為了生活混跡於一家民營企業,不得不在每天早上背誦《最偉大的推銷員》時,我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在每一句話裡,用最小的聲音插上一句或者幾句「你媽X」。
「今天,我開始新你媽X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滿是你媽X失敗創傷的老你媽逼繭。今天,我重新來到這你媽X的世上……」就是這樣,自己體會。當尊嚴與信仰被踐踏,褻瀆就成了唯一的反抗方式。
至於績效管理,更是只有一句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很多企業每個月的業績要求,是上個月業績的十倍,美其名曰不要給自己設限,說白了就是能拿到績效工資算我輸。
在東北,企業之間也沒有什麼誠信可言。如果你是一家智力服務機構,客戶讓你去比稿,一定會要求你的方案詳細到他們能夠把你一腳踢開,拿著你的方案自己做的程度;如果僥倖能夠簽約,二期款也基本不用指望。如果你沒給他做完活兒,他會說,你沒給我做完活兒,我憑什麼給你錢?如果你做完了,他不會說,但心裏會想,你都給我做完活兒了,我憑什麼給你錢?以至於,智力服務公司如果簽業績對賭的協議時,都會把目標報得很高,一邊根本不想讓你完成目標,另一邊根本沒想給你完成目標。
在這樣的商業社會中,講誠信的企業,有創造力的員工,肯說實話的人,都被無情的淘汰掉了,而剩下的,就構成了東北商業社會的獨特景觀。而在這樣的商業環境下,很難發展出智慧經濟,所以出現了大學生收入不如技工,技工收入不如辛苦的非技術工人,收入水平與技能無關,只與工作條件惡劣程度有關。
這樣一來,不要跟東北人做生意,成為了很多人的共識,而這個說法,最初的來源,很可能就是像我一樣漂泊在外地的東北人——我們最瞭解這些東北民營企業家的嘴臉。
也許,看到這裡,你會覺得東北人真的是集中了壞與蠢這兩種品質。然而,在社會的底層,你會看到另一種圖景。就像我前面說的,賣菜的小販不會給你缺斤短兩,租房的中介儘管滿嘴跑火車,但最終給你呈現的那份合同,絕不會有任何陷阱。我去過的地方少,但在這方面,東北確實要比北京強。但在北京,財富與社會地位的提升,通常會伴隨著道德水準的提升,在東北,以我個人的體驗,卻不明顯,甚至相反,這一切都昭示了一個問題——東北好人發不了財。這不難理解,在一個潛規則盛行的社會,一個人如果如魚得水,那麼代表他適應了潛規則,而適應潛規則的過程中,你早已經把自己的良知獻祭給了魔鬼,你的成功,來自於你納的那一份份投名狀。
翻開東北民營經濟的發展歷史,我們能看到民營企業家的兩大來源,雖然這可能並非主流,但卻是不可忽略的。一種來源,是在國有企業改革時,一些廠長經理,以5%甚至更低的價格,收購了國有資產,把國有資產變成了私產。在對下崗職工如此刻薄的同時,國企對這些人卻如此的慷慨,在製造了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的同時,這些人卻收穫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他們是規則的制定者,更是規則的受益者,這個過程中,一朵惡之花開放了,這樣的惡之花,又怎麼可能結出善之果?另一個來源,是上岸洗白的大哥們,他們的發跡歷程,是另一種更為淺顯的罪惡,然而,為什麼他們會逃脫法律的制裁,走上事業成功之路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和之前東北民營企業員工受到的種種違法對待一樣,正義和法律,在這裡缺席了。潛規則取代了規則,當灰色充斥世界的時候,這世界也就沒有黑白之分了。
即使是逆淘汰,即使是充滿罪惡的民營經濟,如果能夠正常發展,依然會有走向健康,適應正常商業社會的那一天。然而,東北的民營經濟,往往淪為國有經濟的配套。很多民營生產廠家,老闆本來就是國企的高管,而企業也是曾經國企的車間,就依靠給特定的企業供貨維持生存;長春大大小小的廣告公司,但凡能拿到一汽訂單的,都過得非常滋潤,而不拿一汽訂單,面向民營企業的廣告公司,個個步履維艱。整個城市是工廠的宿舍,城市的經濟是工廠配套這一局面,並沒有完全的改變。國企佔據了太多優質資源,讓民營企業無法參與公平的競爭招標,無法拿到貸款,從而又反哺了高利貸之類的灰色產業。剩下的,只有美容等國企所無法進入的領域才有民企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