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們要何去何從?(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3月18日訊】最近和Paul鄭褚就爽丫山的故事發生了一些爭論,其實爭論的焦點並不在於是否支持國企改革(本人看來,目前,豈止需要國企改革……)。更多則是因為各位田園自由經濟學家及鉛筆社er們談論到國企工人那一副輕佻的嘴臉,對於國退民進過程中資本方及政府各種毫無公義良知的行徑選擇性失明。對於國企工人一竿子打死,統統歸為游手好閑的落後生產力,該被市場車輪碾軋的loser。這,是作為一個曾經的工廠子弟最不能接受的。
先簡單講講家史,我爺爺是12歲進入江南造船廠當學徒童工,在日本人手下學到了冷作技術,49年後作為技術工人骨幹,50年代從江南造船廠調往武漢鍋爐廠工作。65-66年,籌備三線建設,作為廠長,來到成都周邊最遠的某縣,在距離縣城10公里左右三面環山的小山溝,籌建了這座生產軍工壓力容器設備的工廠。與此同時,舉家也輾轉由上海至武漢再至此地。我的父親則在這裡讀完了初中、高中上山下鄉當了知青,77年恢復第一屆高考,考入重慶某大專院校,畢業後在長航局工作,後又因爺爺重病調職回廠,從事射線勘傷工作,直至退休。自1965年起,陸續大約又有近1000天南海北的外地人,亦是自1955年後便攜妻帶子四處漂泊的老工人。創業之艱辛自不必說,到我出身之時,本廠已基本完成「軍轉民」改革,專業生產熱電密封壓力容器設備,職工規模達到3000人,家屬區人口近萬人,中型國企,亦是全國熱電產業排名前10的產業。
80年代初,我出身在職工醫院,從我出生開始便住的是廠裡分配的公房,50㎡,一套一的筒子樓,沒有衛生間,帶個小廚房,一住就是12年,直到95年住上新修的房改房,67㎡的套二。
80年代父親收入在80-100元,母親則在50左右,加上勞保補貼(我父親從事有毒有害工種)10元左右,記得每月房租金大概在20元,一家三口伙食開銷大概在50元左右,一個月下來能剩得了10多塊錢,日子還能湊合,而我家在這個3000多人廠裡算是殷實之家。隱約記得每年最大的禮物都是在過年前,一家人去成都買一件新衣服,因為平時都是穿的舊的。
正式記事已經是90年,工人階級的地位在這個國家裡也一天不如一天,收入增長的速度已經遠遠趕不上物價增長的速度,陸續有外地企業下崗工人的悲慘故事輾轉傳到父母耳中。他們很心慌,我現在依然記得當時晚餐時父母的對話,但是又有什麼法呢,除了節約還是節約,92年-98年之前,此時父母工資收入大概在400元左右,一月下來節約大概也就100多。此時,也有私企跑到工廠挖我父親的,開價是2000底薪。但是這一走,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公租房是住不成了,我的子弟小學、初中也要收費也要漲價了,東算西算,還是只能在廠裡繼續幹著。好在98年之前,熱電行業效益還行,廠裡也沒有虧損,生活勉強維持吧。此時,我家在廠裡依然算是殷實之家。
真正的危機來臨是98年,那年我考入鄰縣的重點高中,學費加擇校費每年4000元,告別了父母與家鄉的初戀女友,每週懷揣70元的生活費住校。父母收入當時漲到了1500元左右,但從初戀女友的來信裡,我得知她的父母已經下了崗(廠裡叫內退),而且國家並不提供低保,僅有200元的內退補貼,而學費每年500元的廠子弟中學也因為國家要減負而直接解散,她正那時處於失學狀態,至今記得她信裡提醒我要好好學習,爭取以後考個好大學出人頭地,不要再花精力在談戀愛上。那段時間在我記憶力總是灰濛濛的冬天景色,我跟著父母參加過幾個退休老鄰居的葬禮,他們有的來自湖南、有的來自廣東、有的來自上海,從繁華之地奔赴窮山僻壤,來的時候懷抱著一腔熱血建設三線,死時大都缺醫少藥埋骨在工廠背後的青山之上。當年他們的夢想破滅了,國家對他們的承諾也反悔了,他們也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掉了。
後來通過閱讀及父母交談得知,那段時間開始調整產業結構,一批效益不好虧損的被國家拋出去,而盈利的繼續保留國企身份,這就是所謂第一次「國退民進」大潮。同時,熱電項目作為落後產能,被大規模的砍掉,熱電項目砍掉生產熱電設備的工廠效益自然急轉直下。下崗、減員增效、結構調整,這些代價身為工廠領導的廠長、總經理們,並不需要負擔,反正就算是破產了,他一樣可以再調到其他廠繼續做他的領導。作為控股方的國資委的工作人員,同樣不需要負責,他們依然可以繼續他們的小日子和仕途前程。
而從事一線生產的工人則需全額埋單。廠裡下崗工人,有技術的去私企的混的也還不錯,工資收入卻有提高,沒技術年齡又大的,怎麼辦?做小買賣,廠區裡就那麼大點消費容量,去縣城裡做生意又沒本錢。怎麼辦?掃大街的掃大街、蹬三輪的蹬三輪,當保姆的當保姆。據後來我認識的其他成都東郊廠礦子弟說,當時他們廠的下崗女工,當舞女的也不佔少數。可惜在我們這樣的一個封閉的三線廠裡,就算當舞女,也難以活命。看到那些田園自由經濟學家們一副輕鬆戲謔的說出:「就怕國企身份不在,鐵飯碗不保。」我倒真想問問:45歲的老中年工人,體力下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長期從事單一技能的工作,臨到一天突然下崗,你倒是給他們找個合適的出路?
當然,比起東北甚至成都東郊的廠礦,這個廠絕對也不算最慘的,下崗工人比例大概還不到20%,好活賴活,輕微虧損的這個工廠在第一波國退民進的大潮裡還沒倒下。03年以後,由於全國性的電荒,熱電產業重新抬頭,那算是90年代後本廠的黃金時代。訂單不斷,自然收入有所增長。不過在05年我大學畢業時,我父親收入大概在3000元左右,母親也大致在一水平。此時,成都的房價每平米也大致為3000元,而我大學的學費則是一年6000元。那個時候,也有私企、民企挖我父親,開價月薪10000元。其實,當時父母盼著改制,因為是工程師,改制後能夠帶來的收入增長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如上所述,盈利的國企,國家暫不會改制。
改制的機會在09年來臨。本廠迎來了第一位民企主人,不過結果讓所有人失望。據廠裡的當時遊行時的散發的傳單數據顯示,07年-08年廠裡的訂單足以實現盈利,奈何此時銀行堅決不給本廠提供貸款,無法購買鋼材開展生產。而入住本廠的民企經營者,本是縣城一地痞,靠承包火葬場發家,後與國資委某些人勾結,惡意將這個原本盈利的廠做成虧損企業,最後僅以1億元低價收購。這種手段,在其他地方已屢試不爽。買廠以後也並不恢復生產,而是準備變賣廠裡設備材料而已。加之,當時遠低於成都市賠償標準的工齡買斷金,工人上街自然理所應當。第一次購廠鬧劇在2010年落下帷幕。被折騰了一年的工廠自然也無力回天,從一個盈利企業到破產企業僅僅一年。此時,那個收購通鋼的那個企業出手了。
建龍集團當時給出了工人們相對認為合理的買斷工齡方案與勞動合同,但是這個價格絕沒有高於成都買斷工齡標準一分錢,工人比起被大小五毛痛罵的「釘子戶」們要價的能力與手段差了很多。並且在2011年後恢復了生產,廠裡除了部分能力與工作態度較差的工人被淘汰之外,大都能簽合同重新上崗。那段時間也是我老爸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55歲有毒有害工種提前退休,作為技術骨幹返聘,拿了雙倍薪水,月入約12000元。兩年後,也就是2015年,整體製造業危機來臨,熱電行業自然也搖搖欲墜,建龍集團對於該行業本身也是外行,產品競爭力落後,訂單也急劇減少,也無心生產,靠倒賣合同勉強支撐,工人大部分也是出於半停工狀態拿著1000多的待崗金。父親的幸福時光也就到此為止,現在每天閑在家裡,就在家裡看看電視劇發發牢騷。我曾叫他如果太閑,就去跑跑UBER,散散心,答曰:太累了,一輩子了該休息了。。。。
最後再畫蛇添足說兩句:田園派們經常分不清,希望國企死和希望國企工人死,是兩碼事。兩桶油、電信、移動這些著名寡頭與大量的三線廠、窮國企又是兩碼事。著名的公運人士,韓東方先生所言,中國的勞工問題在於兩點,待遇太低,正常表達渠道太少。就我親身的經歷與感受而言,大部分國企工人,在沒逼到所有路都被堵死的時候,在沒有快面臨餓死的時候,也絕不會上街。被打死的通鋼總經理可憐,但是那些沒有退路要被餓死的工人就不可憐?在沒有打死總經理前,通鋼的工人們的合理要求誰聽到了?誰在意了?誰又願意為其埋單?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