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土改歲月
二、忙中有樂兒女情
清溪碧波繞竹院,小橋流水灣。雞鳴犬吠,花香十里,暮雲處,村姑唱晚。地沃土肥生金果,夏涼冬又暖。谷穗攔道,麥苗障目,畫中畫,成都平原。
我愛成都,成都是我故鄉!成都北面駟馬橋鄉是川陝道的起點。
駟馬鄉緣於駟馬橋,駟馬橋始於西漢司馬相如赴京求官,與才女卓文君別離時留下的誓言:「如不高車駟馬,決不過此橋」
駟馬鄉距成都北大門約五華里,是座石拱橋,現已不存在,掩蓋於高樓大廈之中。當年它是川陝大道樞紐,來往車輛均由經此橋,從早至晚響著鞭捎的、載運棉花和糧食的騾車,以及「咯吱咯吱」推貨的雞公車,偶爾也有一二輛鳴著喇叭的卡車,揚起片片塵灰呼嘯而過。街道兩旁是零零落落的店舖,其中茶房、旅店、飯館居多,便於南來北往的客人休息下塌。大概這兒距成都很近,故不趕場。全鄉除街村外還有十八個自然村,土改團團部設在石橋左邊一個紳糧(指有錢人)的院子裡。此時鄉農會已成為「看守政府」再沒沒有什麼權力,僅給農民開開什麼證明而矣。
我們來後,它就搬到街村一間一樓一底的房子裡辦公,可憐兮兮,冷冷落落,鄉長、武裝隊長、文書,都是待審人員,去留與否要等土改結束,新成立的政府而定。這是既定的方針政策,新的運動不用老的運動留下的人,近似一朝天子一朝臣。
土改工作團長叫李捷,成都市三區的區長,山西人,抗日時期打游擊的幹部,是個小知識份子,喜歡學習和上進的幹部。他個兒細長瘦高,走路習慣性地曲著背,對人和靄,不發脾氣,腰上插只不足拳頭大的美式白朗寧小手槍。
團部下設兩個中心大組,各管九個村的土改工作組。李捷對我有點偏愛我,不知是我年紀小還是出身成份好的原因,他常向我說:「我參加革命和你一般大,還沒有扛的步槍高。」所以一去報到,就指定我是雙水碾村工作組的組長。
雙水碾村位於川(四川)陝「陝西」道和成「成都」彭(彭縣)道之間,深藏在翠竹綠水環繞的田疇之中。村子的中心地帶有一個很大的碾房,碾房被一條石板路一分為二:一邊碾米磨面,一邊榨油壓枯(即榨油後剩的渣)。那両條奔騰不息的河水,從遠遠的西邊直奔而下,衝著碾房晝亱發出「咣啷,咣啷」轟鳴聲,似有萬馬千軍廝殺。碾房老闆姓李,為人厚道謙和,生意上十分講誠信,故這裡碾出的米又白又淨,榨出的油又黃又澄,好得不得了,深為四鄉八里的人稱讚。
對著碾房有六七間瓦屋,北頭三間是個店子,終日售酒賣茶,人來人去顯出靜中的熱鬧。村農會的辦公室正對著榨油房的石橋邊上。那奔流不息捲著浪花,發著狂吼一瀉千里的清清河水,流經駟馬橋,再彙集上千百條小溪,傾入九眼橋下的沱江,然後匯入滾滾長江之中。
村農會辦公室正面的牆壁上掛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畫像,像下擺放著木桌長凳,每天都有幾名男女武裝扛著步槍在這裡值斑放哨,有時也去村裡各處巡邏,如發現陌生人或認為有嫌疑的人,就要進行盤問和查看路條,以防地主和階級敵人外逃。。
我們工作組駐紮在鐘家大院子,這是座百年老院子,青磚灰瓦黑木柱,一看就知是書香大戶人家。紅漆大門的院子前,有上馬磴下馬石,三重院門的門楣上,都挂有金字匾額和楹聯,巍峩雄踞,一派昔日風光猶存之狀。
院子主人姓鐘,弟兄三人,各住一座大院。我們來前村農會早已把他們攆在最後一座院子裡,一、二重院子全歸了土改工作組使用。鐘家三弟兄無論老小男女,打從我們面前經過時,總是低著頭,不敢正面窺視,就像監獄裡的犯人看到獄警一樣,只差沒喊報告。
他家種著百多畝上等的田地,雇著兩個一老一壯的長工。老的叫郭師,壯的叫馬師。郭師一見著我們就迴避,背地向人說:「怎麼能去分有錢人家的田地,那是人家出汗出力掙來的呀!我幫了他們家幾十年,沒罵過我,也沒剋扣過我一年一擔(十斗米計量,約合三百斤)六斗米的工錢,我為啥去鬧?下輩子會遭報應的。」
馬師和他恰恰相反,經常找著我們反映情況,說鐘家三兄弟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惡,不給他吃好吃飽,年底還扣他的工錢,應該好好斗一鬥。後來有人私下向我們說,馬師經常去店子裡擲骰子、玩牌九,還去嫖女人,知道他德性的都不請他作幫工,鐘家弟兄看他找不到事,兩年前才請了他。沒想到現在卻恩將仇報,老是說別人壞話。
看來農村也是個複雜天地,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樣的事也有人干,這就是毛澤東的「階級鬥爭」。但貧雇農的馬師當然仍是我們的「依靠對象」。
鐘家大院既是工作組的辦公地方,也是土改團中心工作組的指揮部。中心工作組相當於一個工作隊,管著四個村的土改工作有點權力。組長叫文理陽,市長米建書的秘書,一個很歷害的女強人。她行事果斷,處理問題剛強,說話時從不准許人插嘴,大家有點怕,背地裏叫她「文主覌」。
村工作組加中心組有近十二個人,設有伙食團,僱有炊事員。炊食員叫夏得海,一個國民黨的老兵,會煮飯,會作菜,會講笑話,文理陽叫我兼伙食團長,採購代管賬。
一天,坐在一起吃飯,他忽然長長嘆息一聲,文理陽關心地問:怎麼啦?他說:「快憋死我了。我‘下得海’,‘下得海’,成都平原沒海只有河,要不,我早捉條鯊魚給你們熬湯了。」大家哈哈大笑,文理陽卻反感,說他油腔滑調,譁眾取寵,對他不放心,叫我暗地監視他,防投毒做壞事。我心想,有這麼嚴重嗎?但不敢掉以輕心,常常呆在廚房看動靜。
由於工作組和中心指揮組在一起,我又身兼伙食團長,雙水碾村土改工作決定權,實際領導權在大組長文理陽手裡,我僅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不過文大組長對我很器重,經常差我去團部領送材料,還專門給我一隻「可爾特」手槍防身,總是「黃牛」前「黃牛」後地叫個不停。
我們每天上午匯報研究工作,午飯後下村訪窮問苦,發動群眾,收集地主分子和反動分子材料。農民不叫我們名字,統稱工作隊。我們工作組有三個人,一個叫杜斌,老區來的,一口山西話,土得掉渣,大家叫他杜老陝。另一個是姓羅的女同志,長得矮矮小小,說話尖聲尖氣,剪個男孩的短頭髮,我叫她羅小姑。她很不高興,罵我是條笨牛。我說,我是條笨牛,縱碰上母牛也下不了崽。氣得她向文理陽告狀,說我流氓。文袒護我說:一句笑話就認真了,真小氣!
土改隊男男女女,均是清一色四個篼的灰制服,灰布帽,元寶膠鞋,女同志要不是胸前有兩座「山峰」,幾乎分不出男女。
土改工作分為四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訪貧問苦,發動群眾;第二階段,劃分成份,分清敵我;第三階段,鬥爭地主,沒收財產;第四階段,查田評產,分田到戶。
鬥爭策略是: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孤立富農,打擊地主。還在工作的第一個階段,鐘家三弟兄就多次找到中心工作組長文理陽要交田契、房屋,表示向農民弟兄請罪。文大組長立著眉毛,大聲呵斥道:「你們耍什麼花樣?,沒那麼便宜就過關。農民弟兄還得開你們的鬥爭會,評你們是不是守法地主。不守法,還得賠退哩!」
鐘家三弟兄嚇得渾身發抖,不斷低聲下氣說:「我們有罪,我們有罪,請工作隊寬大。」
就是作為階級敵人的地主分子,縱乖乖地交出田產也不行,必須要挨鬥爭,必須要「觸及靈魂」實際是「觸皮肉」。凡開鬥爭會,地主沒有不下跪、不挨打、不受捆的,不然就是右傾機會主義的「和平土改」,工作組立場有問題,自然一頓暴打在等待著鐘家兄弟。
我每天辦完伙食,向夏德海安排好生活後,便下村串戶瞭解情況。去前先到到雙水碾村農會辦公室坐一坐,瞭解瞭解情況。我一去他(她)們便要和我聊天,或背著槍陪我下戶,說保護工作隊是他們的任務。下到村裡,無論任何一家農戶都十分熱情,送茶、打水,有的還煮荷包蛋,你若不吃,他們便拿話激你:「工作隊,我們又不是地主,是貧下中農呀!毛主席派你們來幫我翻身,我們真心誠意煮碗雞蛋都不吃,難道有毒藥麼?」
我們只好笑著推謝,說:「這是紀律,土改隊不能拿農民一針一線。」
他們聽後不依不鐃說:「這不是針線是雞蛋,違反了紀律我們說去。」
面對如此盛情,我真拗不過,有時只好吃。
下村送我的多是武裝班長藍秀瓊。她家是貧農,又是軍屬,年鈴和我一般大。她滿頭濃密的黑髮,分紮成兩條小辮子,辮稍上還系一對紅蝴蝶結,老是不停地在胸前腦後飛去飛來。她有圓盤臉,一雙水汪汪的眼晴,胸脯高高,顯示出少女成熟的美。她總是緊跟在我後面,警惕地注視著四週一切,生怕有人對我下黑手。時間長了,難免不搭訕,只我一看她就臉紅,立即把視線避開,惟恐碰上我的眼晴。
一次,她十分感慨地說:「黃工作隊,我真羨慕你,這麼小就參加革命了,將來一定是個官。」
我笑道:「儍姑娘,我們共產黨只講為人民服務,不講做官掙錢。」
她愣了半天,想了想望看我問:「我儍嗎?」
我不好意思笑了,真不知該怎麼回答?也回頭看她半天,從牙縫裡冒出文不對題的應答:「挺漂亮!」
她哦了聲,一抹鮮艷的紅暈竄到了耳根。
在青龍鄉回龍寺村有「百靈鳥」教青年農民唱歌跳舞,在雙水碾村工作組其它兩人都是比我還土的土包子。杜老陝粗嗓門,硬腰桿,吃橘子連皮吞的角色,甚至看電影不知把立著的椅板放平,還說「電影好看,就是椅子難坐」。先初大家不明白,後來鬧清楚了,整整讓人笑了三天。羅小姑左喉嚨,又扭妮,出不了眾,成天吱吱喳喳像只麻雀,別說唱歌,聽說話也得塞住耳,不然吃不下飯。於是教歌教舞任務落在了我的頭上,不過藍秀瓊最樂意幫助我,更喜歡拉著我的手跳「二呀二郎山」的集體舞。
這些時候,我心中既愜意又迷茫,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一天她送我下村,見四處無人,悄悄塞了兩個煮熟的熱雞蛋給我,說是她媽叫她給我的。弄得我要不是,拒不是,心裏老犯嘀咕。第二天匯報工作,發現文理陽大組長老是看著我笑,我緊張極了,心想這下完了,肯定她知道了,這可是嚴重違犯了紀律,不記過也得挨批,定說我亂搞男女關係。
土改紀律極嚴格,決不允許任何人與農民有私人關係,特別是男女交往。散會後,我鼓足勇氣找到文理陽說:「大組長,我犯錯誤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愣愣地問:「你犯了什麼錯誤?」
我本想說我和村武裝班長藍秀瓊有男女關係,到口的話卻變成了「兩個熟雞蛋」。
她聽後哈哈大笑,笑得眼眶嗆出淚水,說:「黃牛,你真有趣,熱雞蛋就吃唄!」
但沒有想到五年後,我被劃成右派份子,在省市委召開的千多人揭發批判我的鬥爭會上,她卻義憤填膺地說:「黃澤榮,曉楓,這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在1951年搞土改時就違犯紀律,亂搞男女關係,還在一位女同志面前耍流氓(指羅小姑事)可恨不可恨?」
弄得我哭笑不得,有口說不清。其實我和藍秀瓊兩情相悅的發展並不在土改,而是我回到機關以後的事情。1952年成都市組建公共汽車公司需要售票員,因她合乎招工條件,我用街道辦事處主任的職權,把她介紹了去,但後來條件發生變化,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闖入我的視線,我們僅僅成為一般的友誼,不過我永遠忘不了她的純真與憨厚。
在土改工作進入到劃成分階段,我和「文主觀」發生了意見分歧。她指示我一定要把碾房李老闆定為地主,還要組織群眾鬥爭。我說,他家雖有錢,土地不多,是工商戶,是不是鬥爭過火了一點?因為,我花了幾天時間去調查李的劣行,連一顆芝麻也抓不出。
她卻批評我「思想右傾,立場有問題」我不服,說她「太主觀,逼著牯(公)牛下兒」。於是,矛盾鬧到團部去。李捷團長解決的辦法,第二天調我回團部,負責成渝鐵路修建的折遷工作。
駟馬鄉幾個村都在成渝鉄路佔地範圍內,特別是街村要修交叉道,需得拆不少民房。工作務任重,時間緊迫,李捷區長不知為什麼覺得我能勝任此一工作,藉此把我留在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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