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時間: 2014-12-06 22:26:27作者:裴毅然
投機文革成為御用棍子,不知道害死多少人的戚本禹,近年在香港出版文集,不僅毫無懺悔之意,竟大罵改革開放是反共反毛的右派,遺憾當年沒有消滅他們。
戚本禹。(資料圖片/看中國配圖)
文革流星戚本禹(1931∼),蹲秦城十八年,一九八六年出獄,蟄伏上海圖書館收藏部,「演出」早已結束。偏偏他最看不上的資本主義淵藪香港,還有出版社惦著他的「崢嶸歲月」。天地圖書公司二○一一年出版他的《評李秀成》,收入他一九六四年攪出「叛徒」大潮的兩篇文章及〈李秀成自述〉(包括影印原件)。
八旬出集,還是這種惹出政治大禍的文字,按說多少會有一點「晚年悔少」,至少應該有點總結歷史的態度。可出於「階級立場」,戚氏並無此意,仍以毛澤東「十六字批語」為自己撐腰,堅持階級鬥爭、農民起義等赤左邏輯,還在運行文革思維。二○○九年撰寫的序文,以堅決捍毛形象自居。序文尾句:是啊,對待這些反華、反共、反毛的右派,我們是太缺乏警惕了!
香港出版社真正尊重作者「言論自由」,沒刪去這些「反動言論」,使國人與聞這位文革弄潮兒的晚年真聲——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他的毛主席。他最後的遺憾是當年對「右派」太缺乏警惕,未能宜將剩勇追窮寇,將他們徹底消滅,以致「右派」翻轉坐大,搞出今天的「改革開放」——資本主義真的復辟了。
一九六四年筆者十歲,與聞戚名與他這篇評太平天國大作。稍長成,不解陳糠爛谷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何以那麼熱。這次精讀戚集,尤其讀此氏兩篇「成名之作」,恍若隔世。當年那麼神聖發光的「階級鬥爭」、「農民起義」、「無產階級革命」⋯⋯已被掃入歷史垃圾堆矣!不過,這位當年的戚御筆卻還在熟練操用赤左意識形態,還以毛左鬥士自豪,提醒國人「警惕叛徒」!
批李秀成,為老毛倒劉所用
戚文〈評李秀成自述〉載一九六三年第四期《歷史研究》,引起爭議後,毛澤東於一九六四年春批出「十六字」——「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忠王不終,不足為訓。」毛澤東因勢利導,借題發揮,晚年一招一式,無一不服務於「黨內階級鬥爭」。摻乎李秀成叛徒問題,當然是看上「農民起義」、「叛徒」、「晚節不忠」這些與中共的暗合處。
一九六四年,老毛已下決心扳倒劉少奇,已在醞釀政治大動作,開始將「反修」定為全黨中心任務。名義上反蘇修赫魯曉夫,實質「意在劉公」。但劉少奇根基深厚,其白區地下黨大多知識份子出身,多為中央或省市大員。毛當然知道抗戰前劉少奇的北方局有六十一人寫了反共自首書出獄:薄一波、劉瀾濤、安子文、楊獻珍、楊之華、廖魯言、魏文伯、馮基平⋯⋯白區多叛徒,抓「叛徒」,正好符合倒劉的「挖牆角」,正合朕意。評古寓今,用「叛徒」說事兒,抽緊那批寫過自首書的白區幹部脊樑骨!
戚文正好趕上毛的政治節拍,就像毛澤東需要王進喜證明「工人階級火車頭」、需要陳永貴證明人民公社優越性、需要吳桂賢證明「婦女能頂半邊天」、需要王洪文這樣的文革幹部⋯⋯否則,怎麼會突然看上這位高中生小秘?只有成為毛棋盤上的棋子,才可能有接下來的「知遇之恩」——毛澤東對戚說:「我寫了那本《新民主主義論》,這本《文化大革命論》要由你來寫了!」戚的鋒頭一時蓋過張春橋、姚文元,迅速竄紅,出任中央辦公廳秘書局副局長、《紅旗》副總編、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毛澤東大秘。陳伯達、康生要見毛都得通過他,權重一時。
文革初期,北京民族文化宮武鬥,吳德去了都制止不了,反困其中,戚本禹一個秘書找了兩派頭頭,一報身份,武鬥立停。吳德感慨:「我一個北京市委第二書記,說話還不如人家的一個秘書頂用。」(《吳德口述》第41頁)
戚本禹當年不清楚毛的政治部署,今天則無論如何都清楚了,但他對此就是不著一字,仍以文革邏輯作結,奈何?
毛擅改黨史,抓叛徒整死人無數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六日,姦佞康生致函毛澤東:「我長期懷疑少奇同志要安子文、薄一波等人‘自首出獄’的決定。最近我找人翻閱了一九三六年八、九月的北京報紙,從他們所登報的《反共啟事》來看,證明這一決定是完全錯誤的,是一個反共的決定。」康生隨信附上一九三六年報紙影印件。毛未批復,留中不發。此時,毛對劉雖已亮劍,但徹底倒劉時機尚未成熟,仍須「清君側」,劉在各省市的根須尚未完全打倒。
「六十一人自首出獄」,經當時中共一把手張聞天批准,完全合乎手續的「組織行為」。當紅衛兵揪鬥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吉林省委第一書記趙林,周恩來以中央名義復電:「這些人的出獄問題,中央是知道的。」周恩來又將批復送毛審批,附信:「當時確為少奇同志代表中央所決定,七大、八大又均審查過,故中央必須承認知道此事。」毛澤東批准了周恩來的請示。
但為打倒劉少奇,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六日,毛澤東批復〈薄一波、劉瀾濤、安子文、楊獻珍等自首叛變材料的批示〉及附件,將此前已定性的「自首出獄」重新定性「自首叛變」,將「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的材料發至全國,各地旋即颳風「揪叛徒」,從北京到省市地縣成立各級專案組,大揪叛徒。四月,華東局將「著名黨員」陳璉(陳佈雷之女)列為重點審查對象,十一月十七日陳璉遭大會批鬥,十九日深夜從十一樓跳下自殺。全國至少六千餘中高級幹部受審查,農業部長廖魯言、公安部副部長徐子榮、瞿秋白妻楊之華等被折磨至死。文革初期,戚本禹亦積極參與「揪叛徒」。
《評李秀成》戚序對文革無一悔語,對當年依靠政治暴力壓服論敵,亦無一字懺悔,還在聲討周揚「太霸道」,陶醉於「能引起兩大革命領袖(毛周)的關注,值了」。只在「附錄·說明」中對當年為他所傷的羅爾綱(1901∼1997)稍稍示歉,但不涉政治,只說羅爾綱對《李秀成自述》的一些具體考訂。儘管戚翁未言其他,但誰都明白這短短十餘行字,乃戚翁對羅爾綱的「最後姿態」。在這位「忠誠的無產階級戰士」看來,能夠向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彎腰示意,已經很有風度很那個了。
羅爾綱一生研治太平天國,功力深巨的《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前後耗時四十九年,戚本禹不過一「革命戰士」,階級感情有餘,沉澱研學不足,出獄後也未繼續太平天國研究。失卻政治動力,小戚已無興趣再研究太平天國,李秀成是不是叛徒亦無關宏旨。當年因學術問題政治化,小戚顯赫一時,一顆文革小流星吧?
痛斥李志綏,否定大飢荒
按說,戚氏短短四年「人生得意」換來十八年秦城鐵窗——「請假檢討」,以及晚年負名「文革餘孽」,所遭之罪並不低於「右派」「叛徒」「走資派」,也是極左思潮受害者,對極左赤潮應該有所反思。尤其對殺傷力甚大的「少作」,應該有點認識。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八日《紅旗》第十三期〈為革命而研究歷史〉,戚攻擊翦伯讚既要重視階級觀點又要注意歷史主義,乃「超階級」「純客觀」的資產階級觀點,受到毛澤東稱讚。
一九六六年第七期《紅旗》的〈評《前線》《北京日報》的資產階級立場〉、一九六七年第五期《紅旗》的〈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歷史影片〈清宮秘史〉〉⋯⋯當年小戚「佳作」迭迭呵!可戚氏就是咬定赤潮不放鬆,晚年仍「階級立場」堅定,打爛屁股還提褲護毛(毛御批送他入秦城),認定鄧小平叛徒一個,中國已資本主義復辟,堅決要求回到毛時代。還要人們「警惕呀」,好像還有人會認同他的馬列主義與「繼續革命」理論。
《明報月刊》一九九六年六月號載〈御筆痛批御醫〉,戚本禹在痛批李志綏的同時既否定大飢荒,也否定毛獨裁——
說毛澤東是「封建帝王」實在比指鹿為馬、指黑為白還要荒謬。說毛澤東「專制獨裁」也是信口雌黃!⋯⋯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儘管在民主建設上仍有諸多的缺陷,但它仍是中國歷史上最民主的政府。
沉舟側畔千帆過,且不說文革,馬克思主義都已金光黯淡,旗折魂失。階級鬥爭、階級專政、公有制、計畫經濟、暴力革命,這些赤貨已被實踐證謬,絕大多數赤國赤黨都修正拋棄。難道歷史還可能轉回戚氏當年的「崢嶸歲月」麼?雖說一代有一代的思想,每人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但像戚氏這樣堅定保持「革命者氣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算一道文革遺景吧?
李秀成叛徒問題:毛的極左史觀
根據《自述》,李秀成押禁囚籠,奉承乞活,「心悔未及」,以招降長江兩岸太平軍殘部求赦,氣節有虧,確為事實。不過,要求面對屠刀面不改色心不跳,要求李秀成擁有「無產階級革命者氣節」,既超越人性本能也超越歷史可能。羅爾綱的「詐降說」,也是當年赤潮高壓下逼出來的產物——必須為負面農民暴亂尋找正面論據,英雄人物更不能蒙塵,必須通體金光閃閃。
周揚等人最初就是持此邏輯批駁戚本禹,周揚打報導給周恩來要求批戚,論據之一:「李秀成是無產階級革命以前的革命領袖,我們是從他們那裡來的。⋯⋯要改變對他的評價,是帶政治性的問題」。(頁8)當年政治高壓下,羅爾綱即便意識到李秀成最後「忠王不忠」,也不敢指為叛徒,擔心會背上污蔑天朝英雄的罪名。羅爾綱處處為太平天國及李秀成曲意護短,「《李秀成自述原稿》有堅定的革命立場與強烈的革命的感情。」階級分析事實上成為羅爾綱這部心血巨著的「時代硬傷」,後人只能給予「同情式理解」。
今天,太平天國種種暴行一一裸露,神光不再,恢復原評「一場阻攔中國現代化車輪的暴亂」,連整個農民起義都神聖不再,階級鬥爭的「合法性」都坍掉了,「階級分析」徒留笑柄。李秀成是不是叛徒,價值微渺,誰還有興趣在這兒折騰糾結?惟當年何以折騰出如此動盪,或值後輩史家留足稍顧。
戚氏到底氣度不大,這本集子未收入當年批戚文章與相關資料,只有「半壁江山」——他自己的一篇,讀者一時難窺全豹。當然,這處「細節」也暴露這路赤色人物的一貫作派——無視對方的「不同聲音」。
(裴毅然:上海財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