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年多回國探親後總是寫點雜文與網路讀者們分享個人見聞和觀感。近年來回國漸漸的就有點心情惆悵,不再有閑情去吃喝玩樂了。箇中原因倒也簡單:父母老去,回國時間有限,多陪伴他們才算是探親的目的。不然,萬里回去,再跑到京城外旅遊,那真正花在與父母團聚的時間就肯定極其有限。慈愛的父母雖然也勸我去京城之外旅遊放鬆,但我還是不會去遊玩,寧可呆在家裡同他們說話,做飯,購物,推母親到樓外散步,晒太陽。我常年在外,不能照顧父母,尤其他們的晚年,已經使我內心有愧,怎可再跑到外地去旅遊呢?這次回去,感慨頗多,不光是父母年邁,還有其他感觸。故回來後趁著倒換時差的關係,慢慢寫點雜記,作為安慰自己,分享見聞之用吧。
母親在走遠
這次回去是專門為探望母親而成行。時隔二年,她已經從虛弱到衰弱不堪。尤其,她現在患有老年腦軟化,也就是老年痴呆症,病況發展很快。已經接近美國阿爾海默協會的七級分類中的第六階段,半失智失憶。再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完全失智。上次回去時候她神智正常,處於這種魔症的早期階段,具有一些典型病症現象,比如不願意看到生人,沉默等。不到二年的功夫,這種病症發展迅速。在電話中常聽到姐姐描述各種發展現象。原本計畫去年初回去。可是偏偏去年初心臟突然有毛病,需要治療,恢復。下半年又失業,長達半年,還要照顧女兒在禿州上學,自顧不暇的,實在沒心情,就拖延今年到這時候了。姐姐說,你還是需要回來一次。父母這把年紀了,看一次是一次,不要等母親完全失智再後悔,別因為自己那點事兒把他們放在腦後。爸媽不說讓你回來是因為他們怕你分心擔憂,其實他們很想你。這把歲數了還能有多少時間呢?姐姐此話是一語點明糊塗人,讓我悔恨交加,立刻訂機票辦中國簽證。
回來前,父親和姐姐已經告訴母親,我即將回來。這事情使得母親很高興。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她擁抱了我。跟我說話,完全像正常人。她也同意按照姐姐的安排由我陪伴她入睡,讓高齡的父親休息幾天。晚上九點半,她該休息了。我幫助她換衣服,鋪床,同她說一些兒時的事情。她還告訴我什麼東西放什麼地方,我可以開燈讀書如果睡不著的話。一切都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慈愛母親。她入睡後,我還真是睡不著,就一直看姐姐事先準備好的小說打發時間,耳朵裡也戴著耳機聽音樂。午夜時分,她突然醒來,要我開燈,說屋裡有人。這是典型的因病症引起的幻想。我打開屋頂的燈,告訴她,屋裡沒有人,門窗都鎖好了。她聽罷就不再說話。沒有十分鐘,她又再次坐起,堅持屋裡有人。我坐在她床上,告訴她,我在這裡,替她看著屋裡。她點頭同意,再次入睡。一個小時後,她又坐起。這次她看我的眼神變了,狐疑,冷淡。她呼叫我父親的名字。父親應聲從隔壁屋子裡過來。溫和地安慰她。這次,她指著我,看著我父親。父親叫我離開,不要讓她焦慮。之後,父親關門,同她細聲談話,安撫她。此種情形後來幾乎每夜如此。母親再也不讓我夜晚進她的屋子。原來說好的由我來替換父親照顧母親的計畫根本無法實行。
看到父親很勞累,我幾次要求強行讓我陪伴。父親說,那樣,會讓她的病情惡化,加重她的不安和焦慮。她甚至可以大聲喊叫讓樓裡的人群也無法入睡。
第一個星期,母親居然有二天完全不認識我。我同她對話,她都能應答,就是記不得我是誰。我說我是你兒子。她搖搖頭。我問她,記得我名字嗎?她回答記不住。我再問她,我叫你媽媽,聽見了吧?母親答,誰讓你叫的?令人哭笑不得,只能暗自心酸。經過父親調理她睡眠,二天後,她終於恢復過來。吃飯時候,父親指著我問她,這是誰啊?她說,這是我兒子啊。父親聞言大哭。我只好勸慰父親:母親如果清醒,還是我們知道的熟悉的慈愛母親。她不清醒時候,怎麼說都不能認真。自然,父親知道她的病情,只是勞累和因為我回來而感觸很強烈。
雖然這期間北京的霧霾很嚴重,我依然給母親穿戴好,每天推她去小區花園散步。中間不停地問她問題,勾起她的記憶。我也給她按摩後背。結果意外發現按摩使得她發笑,很開心。連續幾天後,她對我適應了,不再疑懼地看我了。對此現象,沒有別的解釋。就是我長期在外,她對我的記憶淡薄了。
第二個星期,可能因為我回去後整天在家說話,對於她的腦子有正面刺激吧,她記憶和理解力明顯好轉,開始關心我和父親的衣著,讓我們出去穿好,不要著涼。我開始跟她開玩笑。每次她都能理解和響應。她的進步也使得父親很高興。在飯桌上,我們同母親說著玩笑話,使得家裡氣氛為之一忪。幾十年我和姐姐少年青年時代的輕鬆家庭氣氛再現。再最後幾天,姐姐從外地回來,使得母親更加高興,白天情緒正常而清醒,夜晚也比較安靜。但是依然不讓我進她的屋子。對此,姐姐說,這種病人在這個階段就像小孩子,誰對她好,她記著,只認誰。你才回來,沒有機會給她形成慣性記憶。
母親的屋子裡有一張她五歲時候在長沙的照片。她身著白色裙子,白白胖胖,眼睛黑亮有神,直看著鏡頭。現實中的母親現在則是一位老婦,頭髮花白,面容枯瘦。她已經半失明瞭,眼中不復黑亮的眼神。雖然知道,生命的起源與終止,誰都不可避免,可心裏多希望生命的歷程在母親這裡有所趨緩啊。她屋子裡還有她喜愛的孫子和孫女的照片。二個小傢伙當年都是爺奶親手帶大,從嬰兒到少年。每個階段的合影都在牆上掛著。如今,孫子早已大學畢業,在工作。孫女也上大學二年級。今年底,二個孩子都要回來看望爺奶。
對於老年痴呆症,目前醫學上沒有任何特效藥或者可行的治療方法。只能採取安定病人的被動處理,靜待其發展。現代醫學發展在它面前束手無策。寫到這裡,我禁不住心裏煩亂。可能再過半年,母親就再也不能認出我了。她會悄悄地進入未知世界,無法理解別人,別人無法理解她,只能看著她悄悄地走遠,直至她消失在生命地平線的盡頭。每想到這點,我就止不住掉下眼淚。喪母之痛竟在她最終走遠前感覺到。
真正的麻煩在於照顧母親。父親已經高齡,雖然身體很不錯,但是已經負擔很重。母親在這個半清醒半失智的階段,拒絕家裡有陌生人。有不安全感。她只允許父親在她屋裡,有什麼事情也允許父親料理。她睡覺前,父親必須為她鋪床,安慰她躺下。中間她醒來,父親也必須在身邊。不然,她就發脾氣,變得無法溝通。父親有心臟房顫的毛病,必須休息好。可是母親每天在糾纏他,讓他無法休息好。姐姐搬上來同母親住,陪伴她入睡。但是姐姐自己也無法睡好。白天還要工作。家裡想找一個全職保姆,但如果找來,母親拒絕接受,還得父親去陪著。只能待到母親完全失智不再認識人後才能找全職照顧她的人。可誰知道現在這種狀況要持續多久呢?最讓我擔心的,父親會不會被拖垮?幸虧有姐姐在身邊料理,還有個代替。一位朋友的老父親突然住院,需要人照顧。家裡二兄弟全在國外。他只好放下工作跑回去照料,停薪留職大概有一年的期限吧。樓裡的一位朋友家,父母二人,一位老年痴呆患者,一位癱瘓在床。家裡請了二個全職保姆。這二人還得包吃住,再另付給工資,每人三千元一月。結果,二人互相偷懶怠工,把主人搞得頭大。父母二人的工資全部投入進去不說,唯一的女兒也得監管二個保姆的工作,週日再自己照顧,讓保姆放假一天。幾年下來,這位女兒也處於半崩潰狀態。家有高齡病人,不只是金錢的問題,更是耗盡子女精力和各種資源。目前,我希望母親能再維持二年左右,讓我支持我女兒上完大學。之後,我打算辭職還鄉,陪父親度過晚年。如果屆時母親還在的話,那更好,也算給我一個機會回報父母的大恩。不然,我會此生難以諒解自己。
這次回去,親眼看到父親對母親照顧的無微不至。早上,父親會做好母親的早飯。等她醒來,替她清理床鋪,穿衣洗漱,直到她坐下來吃飯。中飯和晚飯有保姆給做。父親基本不用自己操勞。午飯後,父母都要午睡。一般沒有什麼事情。一天下來,母親會叫父親無數次,拿東西找東西。有時候還會發脾氣。父親一般都能應付母親的無理要求。偶爾被逼急了會發火。這個時候,母親居然知道自己闖禍了,不再言語,自己回屋裡呆著,直到父親熄火,恢復理智。中間,我看到二次母親把父親惹火了,父親大吼。母親晚飯時候想法緩和氣氛。讓人看得又可憐她又感動她的努力。父母他們一生都是這樣的。父親一般不發火。把父親惹急了,母親就變老實了。即便現在母親病中,這套一生的模式還是沒有改變。晚上,母親上床前,父親會隔三差五地給母親洗腳,剪指甲。中間母親失禁,父親不要我管,自己為母親清理。父親同我說,看在夫妻一世情的份兒上,他會照顧母親晚年,盡最大努力。如果他走在母親前面只好寄希望於我和姐姐了。他知道,我和姐姐會照顧好母親的。這幾句話,讓我淚如雨下。老父親和老兒子的對話,二個男人的對話,只圍繞著母親。父親最大願望就是讓母親走好人生最後一段路程。夫妻情深,童話故事也不過如此。
也許因為年事已高,父親這次多是回憶年輕時代各種事情。父親有一枚解放勛章,二枚軍功章還有很多部隊發的紀念章和照片。這些在我幼年時候曾經玩過,也記得。結果在四十年前搬家時候被母親搞丟了。令父親很生氣也無可奈何。這是父親唯一抱怨母親的話題。
總的來說,母親這一輩子很幸運,在民國戰亂時候有教授父親提供無虞生活,在青年時候有父親這樣一位堅忍,重情義,具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的北京男人作為丈夫,在紅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動亂年代有部隊和工廠同事們互相保護。在其退休後,二人退休待遇很不錯,晚年生活無虞無慮。父親重情義,善待母親,看在我眼裡,除去感動之外,也是我的信念。如果今後再有機會牽手的話,我一定會一諾值千金的。
来源:滴答網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