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西安市子午大道旁的活動房門上,刻著許多漢字和數字,房門鎖把上掛著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幾粒蘋果和葡萄乾
7月23日,王世菊母女倆在長安區救助站
板房內有12只女鞋,都是附近村民送給孩子的
「精神不太正常」的母親帶著2歲多的女兒流浪了幾個月
綠鐵皮的房門上刻著家人名字和寫錯的電話號碼如果有人幫她查一查……
救助站的錄像裡女孩眨著眼睛看著警察和救助人員如果留下她們多問問……
這是被發現死在果園板房裡的兩條生命—44歲的母親和她不到三歲的女兒。
5月下旬,租住在西安市未央區的她們走失;三個月後,她們被人發現死在距租住地約60公里的長安區一果園內,死因警察初步判斷是疾病或飢餓。
遺憾的是,死前一個月,這對母女還被送進過救助站,卻因「拒絕救助」離開。而此前,孩子的爸爸已向警方報案兩人失蹤。
8月24日下午2時多,環衛工人肖亞梅在西安市子午大道附近掃馬路。她感覺有點奇怪,好幾天沒見到路邊那對流浪的母女了。那是一個看似三四十歲的婦女,帶著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經常騎著自行車在附近溜躂,可這幾天突然不見人影了。
肖亞梅是長安區子午街道辦的環衛工人,平時負責此路段的環境衛生。「那娘倆沒事吧?」這樣想著,肖亞梅沿著馬路走向路西的一大片果樹林。果園緊靠子午大道,東端緊挨子午大道處有一間綠色活動板房,是給果農存放農具或果品。房子距子午大道只有十餘米遠,穿過馬路邊的綠化帶就到了。
隔著窗戶,肖亞梅看到那對母女躺在地上,母親躺在靠房間東面的牆根處,一條腿似乎還彎著,小女孩則躺在靠門處的北面牆下,一動不動。
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動靜,肖亞梅嚇壞了,趕緊跑開了。一個多小時後,大批警察趕到現場,確認這對母女已死亡多日。肖亞梅聽到這個消息,難受得蹲在地上乾嘔了好長時間。
肖亞梅告訴記者,大約15天前,她還和其他村民一起到活動房看過這對母女。當時,那個女人正在洗衣服,女兒餓了,母親就抱起女兒餵奶。聽女人說,孩子快三歲了。肖亞梅猜測,這個母親早已經沒有奶水了。
當地警方隨即發布信息稱,一對母女在果園死亡,希望知情者提供線索。
流浪母女,病餓而亡
子午大道是條南北大道,位於西安市區的西南方向,最南端是環山公路。此處是西安市民進秦嶺遊玩的重要通道,除了過往的遊客外,賣水果的、摩的司機及環衛工人是活動最多的人群。
8月25日,記者前往當地調查。幾乎所有附近的摩的司機都證實,經常看見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帶著一個女童在馬路上轉悠,「那個女孩很漂亮,長得很心疼。」
當地警方和法醫對現場及死者進行了勘查,初步排除他殺及性侵可能,結論是疾病或飢餓而亡。
這是一間大約12平方米的簡易活動房,坐落在公路綠化帶和果樹林中間。果園種櫻桃,這個時令沒有水果。板房鎖把上掛著一個塑料袋,裡面有兩個蘋果和幾粒葡萄乾。村民推測,可能是好心人送來掛在門口的。遺憾的是,正在生死掙扎中的母女,「可能連開門的力氣也沒有了。」屋內一片狼藉,氣味刺鼻。地上鋪著一張涼席和幾個編織袋,四處亂扔著舊衣服和小孩的鞋子,再就是地上四處可見的礦泉水及飲料瓶子。保潔員盧志浩說,他多次看到這個母親撿空瓶子回來,但卻未見她賣過空瓶子。
室內一輛半新的女式自行車撐在地上,後面有小孩座椅,地上胡亂扔著幾張冥幣,很刺眼。小女孩的鞋子有12只,顏色各異、形狀不一,從棉鞋到涼鞋都有,好幾雙是手工縫製而成。
「如果當時誰能給幾片藥,可能小女孩都不會死」
50歲的盧志浩,是肖亞梅的同事。他覺得這個女人「怪怪的」,「有一回下著雨,這個女的帶著女兒又出來轉。自己戴了個白色塑料太陽帽,女兒坐在後面用手摀住頭。兩人在雨中騎自行車溜躂,好像天沒下雨。」
盧志浩說,這個母親大約三四十歲,個頭矮,但看起來很結實。「那個女的在附近一條河內取水,用河水洗衣服和飲用。那裡的水可能都污染了,不乾淨,但這娘倆兒還喝,用三塊磚架個灶,用搪瓷碗燒水喝。」
「小姑娘身材又細又高,眼睛大大的,很聰明的樣子,偶爾還吮吸著手指。」一位摩的司機說。另一個女環衛工人說,有人曾提出給這個女子一些錢,將娃抱走,這個女人拒絕了。
附近村民覺得這個母親似乎還有點錢,有時騎著自行車去買饅頭。「現在日子還行,咋能讓一個女人跟一個吃奶的娃娃受罪。」善良的村民經常送點方便麵、饅頭、小孩衣服、鞋子到板房。很多人和那個女人說過話,第一感覺語言不通。她的口音似乎是四川、重慶一帶;再一個是答非所問,好像精神有點問題。
盧志浩清楚記得,在這對母女被發現死亡的前四五天,他在掃馬路時發現,路邊拉下了很多糞便。「都是稀水。手紙用的不是衛生紙,都是撿來的髒紙。」後來發現是那個小女孩,「孩子拉肚子了,光屁股沒穿褲子,只有上身穿衣服。」
盧志浩一直很後悔。「如果當時誰能給幾片藥,可能小女孩都不會死。」
小房間門和窗都向北。在房間東側,記者看到了盧志浩所說的三塊磚的簡易灶。磚已被燻黑,搪瓷碗也分辨不出顏色。
屋外東側的牆角處,晒著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和果實。地上有些已經腐爛的水果,還有一堆桃胡,每一個都被砸成兩半,村民猜測,「母女倆最後病餓交加出不了遠門,只能砸桃胡度命了。」
死前一個月,她們與救助擦肩而過
檢視房間,記者意外發現在綠鐵皮的房門上,刻著許多漢字和數字。最多的漢字是人名,「王世菊、王世成、王世秀」等最清晰,很容易聯想到三個人可能是一家人,「王世菊」在上面出現了2次,再就是一些地名和一些「生日」的時間,同時留下了大量的以「566」開頭的8個數字,疑似電話號碼。
案發當天警方通報稱,現場發現一張身份證,死者似乎為陝西商洛人。身份證顯示其姓羅,32歲,家庭住址為陝西省商洛市商州區大荊鎮。
按照該信息打電話過去,當地村幹部很憤怒,「你們怎麼調查的,人家好好活著,還在上班,咋說人家死了,你們也不拿身份證上的照片和死者對比?」顯然對方把記者當成了警察。記者試著按牆上的數字打電話,無果。後來,這張身份證被證實是撿來的。
這時,記者瞭解到一個信息,這對母女此前曾接受過長安區救助管理站的救助。
一個月前的7月22日,果園的主人、長安區子午街道辦張村村民張建設,發現自家板房內住著一對母女,他將此事上告村幹部。村幹部向長安區救助管理站報告。
當天上午,救助站人員到達果園,當晚找到這對母女。救助站人員劉波和肖利浩當時簡單做了詢問。
「這個女的在本子上寫了王世菊的名字,劉波就問她是否叫王世菊,女子點頭稱是。但是她拒絕去救助站,我們的人隨後就返回了。」長安區救助站站長侯金良說。
7月23日,這對母女帶著行李、拉著車子,被警方送到了救助站。
記者在救助站提供的數十分鐘的錄像中發現,救助人員和警察一直用陝西話和王世菊交流。王似乎聽不懂,又似乎不願交流,而且她的口音含糊,似乎救助人員也聽不懂。
錄像中,現場多位工作人員重複轉述了王世菊的話,「我想回家。」但只知道姓名叫王世菊,其他一概不知。有人發現女子有部手機,沒電了,就抽出手機卡放進自己手機裡,卻顯示該卡已經失效,而且沒有電話記錄。
由於「這個女的言行似乎不願意接受救助」,當日下午5時許,女人騎著自行車帶著女兒離開了救助站。 8月24日,整整一個月後,這對母女的屍體被發現,警方認定二人死於疾病或飢餓,死亡時間超過24小時。
曾經的報警和立案
就在此時,死者家屬也找到了子午派出所。來人名叫蘇學明(又名蘇明),44歲,陝西商洛人,租住在未央區辛家廟街辦新房村,在西安打工。8月25日,他正在勞動力市場找活干,無意間看到了那則母女死亡的警方通報。越看越覺得像自己的老婆孩子,蘇學明慌了。
次日一早,蘇學明就趕到了子午派出所,確認死者就是他的老婆和女兒。蘇學明告訴記者,老婆叫王世菊,原來是重慶市奉節縣人,後來移民到了浙江。2011年,蘇學明在滻灞打工,認識了在路邊賣礦泉水的王世菊,隨後二人就同居了,「老婆原來結過婚,但人很好,我們倆也沒辦證。」
因為家境貧困,44歲的蘇學明一直單身。王世菊的到來,讓他感覺到了家的溫暖。 2012年5月,女兒出生了,蘇學明高興得幾天沒有睡著覺,讀過書的姐姐給起名叫蘇靜怡。
漸漸地,蘇學明發現王世菊精神有點不對頭,「總是自言自語,不喜歡和大家相處。喜歡靜靜地一個人發呆,或者站在高處向遠處看。」
沒孩子以前,王世菊也走失過,蘇學明根據她留下的電話號碼打到重慶,王的老父親說沒見到女兒回來呀。蘇學明有時候很矛盾,擔心王家人把人領回去。還好,王世菊最後又回來了。
在一起的日子,蘇學明驚訝地發現,「老婆不但燒得一手好菜,還會做麵條,做的臊子面非常好吃。」孩子一天天長大,叫媽媽、爸爸了,而且「不像她媽,像我個頭高」。最令蘇學明煩惱的是,王世菊有時會犯病,和房東吵架。
2014年5月24日,可能此前因為和房東吵了一架,王世菊帶著女兒騎自行車失蹤了。蘇學明印了「尋人啟事」四處張貼。這對母女就是他的命根,沒有她們,他活在世界上有什麼意思呢?5月24日晚上,蘇學明的姐姐蘇粉娥前往辛家廟派出所報警。25日1時48分,警方就將王世菊以及女兒走失的信息錄入到「西安110走失人口查詢管理系統」內。
移民後「精神不正常了」,到處漂泊
8月29日,王世菊的嫂子、侄子和叔叔從重慶趕到西安。家人看著自己的親人,在生命最後一刻刻下的那些字跡,隱隱垂淚,「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最可憐還有那個不到三歲的娃兒。」王世菊的嫂子何賢梅說,刻在門上的「王世成」是自己老公,也是王世菊的四哥,而且門上也刻有自己的名字,「王世秀是她二姐,旁邊是她二姐夫的名字,他們一家兄妹5人,王世菊是老小。」上面的數字都是家裡人的電話號碼,只是寫錯了幾個數字。他們還發現,王世菊不但刻下了親人的姓名,而且還有一個地名,康平(坪)鄉,那是王世菊的老家,重慶奉節縣康坪鄉。2002年,因為修三峽工程移民遷徙,他們從奉節縣遷到千里之外的浙江。記者查閱有關資料證實,「2002年康坪鄉外遷移民到浙江道清、福建南安全州32戶163人。」
何賢梅說,王世菊和她同歲,17歲結婚,在家鄉生有5個孩子,大女兒21歲了。「小姑子的缺點就是不愛和人說話,喜歡安靜,孤僻,但沒其他啥毛病。」自從搬離家鄉,王世菊的厄運也一步步開始。
何賢梅記得,當年搬家時小姑子還是很高興的,擺了十幾桌席和親友告別,但「本鄉本土住了幾十年,說走就走,難免心裏難過」。誰知5年後,王被丈夫送了回來,說有精神病,「讓在家看好再說,否則就不接了。」
侄子王維權記得當時正好是收穫季節。看著姑姑總是自言自語,王維權非常同情。家裡太窮,養不起閒人,精神好點的王世菊就跟隨遠房親戚到新疆打工,幫人摘棉花。後來漂泊到了西安,認識了蘇學明,再次有了個家。
如果……如果沒有那麼多如果
家屬們很不理解,一對大活人能「活活餓死」!「是病死的,因為在現在這個社會,把人餓死了太殘忍了」。蘇學明不明白,明明王世菊和孩子已經進了救助站,咋能又出去了?而且自己已經報案一個多月,救助現場也有警察,只需舉手之勞,隨手查找個「王世菊」就行,咋就錯過了呢?
記者採訪中注意到,其實這對母女有若干機會可以活下來。
採訪中救助站和警察多次提到,聽不懂王世菊的口音。視頻中,記者也注意到,所有問話都是陝西方言,也就是說王世菊可能也聽不懂;王世菊隨身帶有手機,但沒電了,當時曾取下電話卡放到救助人員手機裡,或許因為手機卡不對應或欠費,沒反應。但如果能給手機充電,或許就有機會發現通話記錄,哪怕只有一個,都可能找到王的家人。
還有,救助人員和警察在已知其姓名的情況下,沒有上網查找,此時這對母女的失蹤信息已經上網。辛家廟派出所一警察坦言,因為該失蹤人員信息庫,目前還不能輸入關鍵字搜索,其他兄弟單位要查,也需要一條條信息慢慢翻看,信息庫沒有檢索功能,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救助站人員稱,沒發現王有明顯精神異常,但村幹部、街辦人員和警察都說其「答非所問」有問題,如果救助站不認定其「拒絕救助」或「不能強制救助」、「不報真實身份拒絕救助」,而是做個簡單精神鑑定,或因涉及未成年兒童的安危,請示上級、取得警察和街辦幹部的理解,把她們留下來觀察幾天也好。要知道,長安區救助站可是全國未成年人社會保護試點單位。
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婦女,帶著一個不到三歲的女童,離開了救助站又回到了果園。如果此後的一個月期間,能有任何一個部門或者個人,不管是出於責任還是個人好心,再去看看這對母女,給她們哪怕一點幫助,或許悲劇就可以避免……
8月28日,蘇學明回到出租房取東西,發現因為欠租,房屋已被房東租給了他人,他的行李、物品被堆在走廊。蘇學明一點不覺得意外,在他看來,老婆孩子都死了,這個家也完了。
在長安區救助站的視頻記錄裡,人們可以看到這對可憐母女的最後影像。那是7月23日,在救助站,王世菊表情古怪,不多說話,3歲的蘇靜怡也不太愛說話,時而眨著大眼睛看著周圍的警察和救助人員。
在媽媽的懷抱裡,這個漂亮的小女孩,拿著那部已經沒電而且欠費的手機,正放在耳邊試著打電話。只是她不知道,這個電話永遠打不出去了,而爸爸蘇學明,已經找了她們很長時間,而且早已報了案。
那一刻,幾個公務人員正在詢問著王世菊,直到幾小時後,這對母女騎著自行車離開,回到果園那間孤獨的板房。一個月後,她們被發現病餓而死。
責任編輯: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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