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9月01日訊】1963年的秋天「職工」中沸騰、喧嚷開來啦,說的是全川(在勞改場所的)摘帽右派,全部到永川新勝茶場集中等待處理。
頓時,各勞改場所的留場就業「職工」,聽到這麼一個好消息激動萬分;自去年突然宣布解除勞教,這該算是苦苦熬煎了四年,爭取改造、重做新人的那一天不是就來到了嗎。
在這裡,我首先要向許多局外人解釋,什麼叫「留場就業職工」。以他們內部的解釋:凡屬未改造好的犯人、勞教人員,安排他們留場就業,繼續改造思想,以免他們回歸到社會破壞治安秩序。嗚呼哀哉!就是這個「留場就業」讓老右們從一個陷坑爬起來,又跌入另一個更深更大的苦海裡,那就是給四川右派們留下的永恆記憶——地獄人生!
本來在1958年,被送到415修鐵路就夠艱苦的了,他們過著牛馬不如的勞改生活,死亡者無數;因施工設備極其簡陋,隧道連連垮塌,一個組一個組的人被活埋在裡面。土石方開挖中野蠻施工,因放炮、塌方等造成的死亡人數更是無法統計,能夠等到今天的都應該算倖存者,你說留場就業的老右們怎不歡呼雀躍!興高采烈地的被集中到了永川新勝茶場。
這次不是調動,確切地說是要還我老右的原來面貌。有新勝茶場黨委易副書記講話為證。集中後,開了一個大會,易副書記的第一句話就稱呼:「同志們……在這個集中期間,你們要複習一下原來的業務……先學習一段時間再說吧。」一個地委級幹部,已經把我們集中原因定了調,還有什麼說的?各自開始編織未來心弦中的暢想曲吧。每天上午學、下午學,學什麼?只有擺龍門陣。還沒擺多久的龍門陣,風雲突變,指導員笑容可掬的樣兒說:「整天坐著學習也怪累人的,我們研究了一下,讓你們學習半天勞動半天,怎麼樣?」好像還挺民主似的。
這個氣象預報,給我們頭上佈了一層厚厚的烏雲。不是要我們「複習原來的業務嗎?」難道背起茶背篼是我們原來的業務?開始在茶山上夢遊般地去學採一芽一葉、一芽二葉……收工時還要過秤,都只採了二兩、三兩的,隊長發火啦:「犯人一天都要採二三十斤,你們才學,說少點,也得採它個七八斤吧。」中隊長拉長了臉,怒氣沖沖地說:「從明天起,每人半天至少要採8斤。」忽然風雲突變,這是為什麼?
據一個老右的家屬來探親時說,原來是劉少奇建議,他認為這些右派帽子也摘了,應該讓他們回去工作。以後毛澤東不同意,所以右先生們又要老老實實的夾著尾巴去做人下人!我被分配到四大隊四中隊距場部約1公里,地名王家坡;在半坡上開闢了一塊平地,修建起一座一樓一底的干打壘樓房,是我等老右住的地方,但干警們習慣喊它叫監舍,他們沒有改口的必要。監舍的前面是一個小院壩。那就是我們開飯的飯場,也是我們集合開大會、每天早晚集合點名的地方。監舍的對面,就是我們的大廚房(中間就是院壩),再往裡走,便是小廚房。那裡面是我等老右垂涎三尺的「御廚」所在地——那裡面是朱門酒肉臭的小王國。在院壩的上方,又開闢了一個與下面同樣寬度的平地,在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修了一座平房。那就是日夜操勞管理、鎮壓我們的公安干警所住的宿舍、辦公室。老右們不得隨意上去,上去必高聲呼「報告」。
中隊長身高1.78米,腰圍1.12米,基本上接近1:1的方型體態。體重90公斤。都叫他趙胖子。但我等老右只敢背地裏這樣稱呼,當著他面,你若沒站好跟他說話,當心對你橫眉怒眼口出污言。比方他的口頭禪:「你媽的個皮……」,「你狗日的……」等等。他抓生產,絕對是把好手。對於如何壓榨我們的血汗,黃世仁與之相比,絕對遜色三分。第一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先埋下伏筆:「你們都來自鐵路、煤礦,那些都是重體力勞動,我們這個採茶,是婦女們幹的活,對你們來說就算不了什麼,今天你們第一次搞這個勞動,不給任務,讓大家熟悉熟悉再說。」趙胖子那張臉,完全跟瓷器羅漢一模一樣——皮笑肉不笑,滿臉虛偽,隱蔽著陰險毒辣!
三天後,每人每天工效仍然停滯在10斤以內。趙胖子原形畢露了:「你們這些狗日的右派份子,只曉得過寄生剝削的資產階級生活,連犯人都不如。你們去問問五大隊的犯人,別人一天最少要採30斤,你們還是國家職工,就這麼沒有自覺性,從明天起,每人每天採不了30斤不准下班。」趙胖子就這麼明目張膽的辱罵「國家職工」!非但如此,每天干警必須「兩點三清」。「兩點」,是早晚集合點名。「三清」,是上下午在工地清點一次人數,半夜到監舍查看一次人數。這跟對犯人有何異?我們的糧食定量每月每人僅有35斤,每人每天僅能吃到1.1斤(還要勞動10個小時以上)。早、中午各吃四兩,晚飯只有三兩。因為晚餐吃了不勞動,就可節約一兩。為每月給國家節約三斤糧食,我們長期處於飢餓狀態之中!每個中隊都有一個蔬菜組,完全是由犯人滿刑留場就業的成員組成。地裡全是高產蔬菜,另外有一人專管一小塊菜地,那種的是高檔蔬菜,是供小廚房選用。蔬菜組還管理一個豬圏,圈裡常年保持100條左右大小豬。每週要殺一條肥豬,說的是就業人員每人半斤肉,實際每個碗裡二兩都沒有。那麼多肉跑哪兒去啦?當每週殺豬時,場部的幹部以及他們的家屬紛至沓來,將殺豬的現場圍得水泄不通,就像西藏人舉行天葬禮節一樣。當喇嘛將屍體在一個高山的平地上鋪開後,老雕們將屍骨團團圍住,一個擠一個,躍躍欲試地在等待喇嘛把法事做完,它們就一哄而上,搶奪屍體,然後騰空而去,飛在空中炫耀它們的收穫。一隻一百多斤重的大肥豬,那經得起這麼多人包圍?搶剩下的全是泡泡肉、項圈肉。
難怪在每逢打牙祭(吃肉)那頓飯,承擔分菜值日那個老右是最頭疼的。蹲在地上圍攏來就是一桌。十個人就有九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著你那分菜的鐵杓。不時還有人吼了起來:「哦、哦,你那個手不要抖嘛。」分菜的說:「我不抖咋個分得開交。最後要不夠,拿你的來添?」我們吃的菜更是百味俱全:從菜地裡砍下來的菜,送到大廚房洗菜的大水桶前,過了秤,菜上泥沙都還有,就由炊事員拿起兩尺多長的大砍刀,放在木板上一陣亂砍,長的有一二十公分,短的就只有用微米來計量了。然後倒入大水桶裡用木棒攪它幾下,撈起來準備下鍋。不放油,一百來斤菜怎麼下鍋炒?炊事員有辦法,先燒一大鍋開水,然後將菜倒入鍋中,待咕嘟咕嘟沸騰後,用大漏網將煮得像豬飼料般(已成黑色)的新鮮蔬菜,撈進大木桶裡,幾大杓鹽巴灑進去,這就是我老右每天必不可少的「熱能資源」。我們給它起名為「水煮鹽香大雜燴」。為什麼要加「雜燴」一詞,是因為裡面除了泥沙還不時出現肥咚咚的蛆蟲,這是天賜「牙祭」!
說起每週那叫人望眼欲穿的牙際,哪怕它不是豬身上的正品,我等仍然視它為佳餚。為了這餐牙祭,費了不少心思。那不足二兩的肥肉屈指可數,炊事員只有多加些菜葉混進去,試圖增加份量。這樣一來,適得其反,苦了分菜的老右。在洗臉盆大的菜盆裡,首先將大大小小肥肉選了出來,以大小搭配的政策,一筷子一筷子的徵求圍觀者們的意見:「把這塊搭進去行不行?」我在一旁罵開了:「別人糟蹋你,自己還有必要糟蹋一下自己?!」輪到我分肉,也先把肉挑出來,我才不用筷子一片片的分,還是用鐵杓放開手的分下去,但我特別把自己的這份分得少一點,大家即使有意見,也只有忍了。還有煮肉的湯,竟成了這場戲的主角。炊事員也太著急了,分肉的節目還沒表演完,就把肉湯抬了出來。
這還了得,正用雙目凝視分肉那把菜杓的老右們聽到湯拿出來啦,撒腿就向廚房門口跑去。像一群餓狼扑食般,將大水桶圍得嚴嚴實實。
這個時候,就要比身高手長啦。誰搶到鐵杓,就可以在湯桶裡大撈特撈湯裡的鮮菜葉。因為那個為數不多的菜葉是綠色的,只不過是炊事員順手甩了幾把菜葉在湯裡又灑了幾把鹽,那菜場怎能不讓我老右們視同雞湯般的珍惜?桶裡僅有四把鐵杓,這人搶過來,那人又奪過去,鐵杓碰鐵杓,鐵杓碰木桶,鐵杓在湯裡翻騰,乒鈴乓嚨之聲如同現代打擊樂,加上搶奪鐵杓的辱罵聲,真是一首絕妙的《鐵杓波爾卡》。這場「演出」讓執行「導演」趙胖子,在(我們上去要呼報告的地方)籐椅上坐著,看了非常滿意。不時發出爽心的笑臉「這些狗日的寄生蟲,就是該這樣改造。」
生產任務如芝麻開花——節節高。採茶指標不斷飆升,一天一個「價」。按規定採摘方法採(一芽二葉的標準),每人每天在八小時內以最快的速度,只能採25斤。要說放高產,我等老右在大躍進就學會了的本事,何必謙虛。把十八般功夫拿出來後,趙胖子笑得來嘴都合不上啦;過秤的記錄員向他匯報:「報告趙隊長,(哪怕是國家職工,也要跟犯人一樣的稱呼干警),今天最高工效是周明傑,112斤破百斤大關!」「狗日的幹得好,喊豬兒房殺條豬,再喊寫個喜報!」
殺條豬,我等老右也沒揀到什麼便宜,只不過是提前了兩天聞到豬肉的香味,仍然在我們的牙祭指標之內,他的算盤比黃世仁還多一「橋」。
這百斤大關是怎樣破的,那就要在茶樹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雖說破了百斤大關,這是用肉當機器來完成的。常言道十指連心,要用肉指去跟樹枝劇烈磨擦十幾個小時,可想而知,那十根手指每天要被老、嫩茶梗,勒上數十萬次。那十根手指勒出了道道血痕。收工回去當手浸入水中時,能讓你鑽心地疼。我不忍心多看他一眼,手指上那綻開的裂痕,記錄了對右派豪無人性的壓榨。
不久以後趙胖子發現,日採破100斤大關的茶棚上如鐮刀割過,那下一批嫩芽又從什麼地方發出來,氣得他吹鬍子瞪眼,在晚點名時足足罵了一個多小時。從此他規定每天「吃了晚飯就給我出去義務勞動一個小時,勞動回來再學習。每人開二分荒地種包谷、紅苕,你們要吃肉吧,豬沒糧食吃咋長得肥。」那我們每月節約的三斤糧食給狗吃啦?已經足足10個小時的勞動,現在吃了晚飯還要出去,說的是一個小時,實際上兩個小時都不止。回來再學習就要推遲睡眠,但第二天的起床時間是無法推遲的。
說起晚上這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雷都打不掉。學什麼?每日「三省吾身」。沒有完成任務的,就得接受批判。總之知識份子要牢記,不能翹尾巴。經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一無是處。就是不翹尾巴,接受改造的起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啦,劉少奇被打倒了,在老右中引起騷動、緊張,但都不敢輕易表露。唯獨「鐘樓怪人」按捺不住(這是老右們給他取的一個綽號。從外形看,他身高約1.8米,體態有點傴僂,走起路蹀躞(die xie)搖晃,一張毫無表情的大臉,右眼還斜著看人,真令人有恐怖之感。他少言寡語,不與人嬉笑)。這天,他居然一反常態,獨自在開飯時抒發胸中的不滿,高聲朗誦:「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好囉,他成了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個揪出來批鬥的反改造分子。以後又鬥林守元,這些被扭曲了靈魂的右派份子們,真不知他們喝了什麼樣的迷魂湯,把自己受難同胞鬥得死去活來:「他不交代,拿個尿桶來給他掛上。」真的就有這麼些幫凶,跑去拿了一支裝了半桶糞便的桶來,七手八腳的蠢豬們,給林守元把糞桶套在頸子上,還叫他把頭埋下,剛好聞到糞桶裡的臭味(林守元應該聞到這世界有多臭了吧!)還不解這些蠢豬的恨,要他雙臂張開,坐噴氣式飛機。據說這是北京才發明的富有中國特色的斗人新招,此新招很快就傳到偏僻的茶山!一直鬥到深夜,批判會才結束。我看出林守元憤怒的臉色,在散會的人群中,我有意與他擦肩而過,輕輕地勸慰他一句:「你一定要挺住啊!」不料,次日清晨,發現他已經乘著夜色懸樑自盡了。
他們對蔡甌北進行鬥爭之後,把他關在武警關獵犬的石屋裡。這石屋是為狗修的「宿舍」,僅有1公尺高,人在裡面完全不能直立,不是臨時關一兩天,而是整整關了半年。試問當局者,這種駭人聽聞的反人道主義行為,在我們這個國土出現,您不覺得對中國人來說是個極大的諷刺!
階級鬥爭的這根弦繃得愈緊,趙胖子越興奮。他那張臉拉得愈長,污言穢語更多,給我等老右的壓力就愈大。
生產任務不斷飆升,勞動時間無限延長。老右們躺上了床就似一具殭屍——「四面皆空」矣!我們小組有個老右,名叫左俊。原在森林工程處下屬的一個單位當會計科長。他在改造中真是一步一個腳印,一直任勞任怨,一心只想早日脫胎換骨回去與親人團聚。他由於極度疲勞,義務勞動時他在懸崖邊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空荒地,準備多開點地,不知怎的,頭一發暈,一個跟頭栽下懸崖,當時就昏迷不醒。立刻送醫院照X光,多處骨折及腦部充血。地區醫院喊趕快送成都。但茶場一定要把傷者的善後處理交給家屬來承擔。於是拖延了治療時機。到第三天,家屬才趕到,茶場這時才認定將左俊放回家,主動給他辦理了清放回成都的戶口、糧食關係,這意味著左俊摔傷後,一切惡果均跟茶場無關,把自己應有的責任推得干乾淨淨!
以後,左俊成了一個植物人。晝夜24小時都需要有人監護,苦了孤兒寡母一家人。
1978年5月的一天,茶場突然又吹來一股風,說胡耀邦要給右派平反啦!這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右字號的群體躁動,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竄隊之風驟起。竄隊是專政機關最忌諱的事,然而這股風,卻把這個對右派繼續施行專政的機構,吹得溫和而寬厚了。幹部們裝作沒看見,聽其自然。凡是右派中隊都處於停工狀態,這是在專政機關中從未發生過的事。來自全國各地(尤其是北京)的信件陸續傳到老右手中。(78)字第55號文件《貫徹中央關於全部摘掉右派份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將立即下達,其中談到改正,恢復政治名譽(恢復黨籍),恢復工作,恢復工資待遇等。從此,重視、敬慕右先生,在茶山上驀然成風。
1978年的秋天開始,被釋放的一批批右派,脫離勞改隊回到各自單位。回到原單位後,僅發了一份「改正」通知書,就算結束了長達22年的地獄生涯!難道我們在漫長的8030天的日日夜夜裡,付出的血和汗,僅值二指寬的一張紙條?!難道我們付出了人生最寶貴的黃金年華,就用「改正」二字打發了事?!在那22年的88個春夏秋冬裡,我們對國家所做出的貢獻不勝枚舉,如全國人民正在享用我們的勞動成果:內昆、成昆、廣旺、成紋這四條鐵路,都有我們流下的血和汗,還有無數的右派為此付出了生命;多少勞改農場現在生產出的糧食、水果、茶葉……都是我們在最低糧食標準的飢餓狀態下,在高額生產任務中,一鋤一鍬開墾出來的,為開墾農場餓死的右派不計其數。這22年中我們無償地為著「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為著「脫胎換骨、重做新人」,糟蹋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如同乞丐一樣,能如此簡單地了結這樁地獄般的血淚史嗎?!
鬧了若干年的「右派索賠」,至今仍以敷衍塞責、推脫耍賴的方式,企圖把我等耄耋老朽,拖死一個算一個。值得一提的是我等老右中,竟有個別人好了瘡疤忘了痛,說什麼:「有那麼點退休工資就算不錯的了,何必去節外生枝。」甚至對積極要求「索賠」的右派給以藐視,認為他們僅僅是為了要回幾個「臭錢」。在此,我鄭重表明我的觀點:「我等要求索賠不僅僅是為了討回應該補發的那22年的工資,更重要的是討一個公道、公平:其一,反右鬥爭是中國歷史上最大一樁冤案,為何不是‘平反’而叫‘改正’?其二、一定要通過索賠來糾正「反右鬥爭是必要的,只不過是擴大化而已」的不當之辭,這種說法阻礙平反這樁冤案的徹底性,並有故態復萌的可能性。
2008-8-24於成都土橋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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