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6月23日訊】我出生在甘肅天水。「解放」前,天水有一所國軍的騎兵學校,養了許多軍馬。據說馬得病死了後,就把它們扔到我們村子對面的山溝裡。馬的屍體吸引了許多狼,方圓幾百裡的狼都彙集到我們村子附近。自從有了騎兵學校,村子附近的狼成倍增長。
爺爺年輕時一直跟隨於右任先生搞革命,家裡珍藏著于先生寫的一個條幅,父親記得條幅內容是「自由而有根是生長極快之樹木」。奶奶是外地人,「解放」後隨爺爺回老家天水。據父親說,爺爺常告訴他,當農民太輕鬆了,太好了,比打仗輕鬆多了,也沒有任何危險。爺爺在我們村子對面的山上開一塊荒地種土豆,這塊地到現在還叫狼窩裡,地邊上有一狼窩,裡面有許多狼。我父親說,他小時候跟我爺爺在地裡刨土豆,地邊上的狼在跑來跑去,互不侵犯,相安無事。
我們村對面半山坡上有個小村子,叫河溝裡,住著幾戶人。有一戶人家的媳婦是從階州(隴南)娶來的,講話和我們當地人不一樣,大家都叫她階州媳婦。她有一個女兒,女兒很小時,她帶著女兒在地裡幹活兒,狼來把女兒叼走了。階州媳婦看見女兒被狼叼走,一直追狼,狼叼著女兒跳下幾丈高的懸崖,階州媳婦也跳下去,跳到了狼的身上,狼丟下她女兒跑了。多少年以後,我回老家,很關心這個小女孩的下落,村裡的人說,小女孩長大成人了,已經出嫁了,嫁給了鎮上一戶富裕人家,現在日子過得很好。
我七八歲的時候,家裡養了一頭豬。餵豬的事情基本上全是我干,從小就盼望著豬長大,殺豬過年,這是小孩兒最高興的事情。天天餵豬是一件很累的事,似乎和這頭豬沒有多少的感情。一天晚上,一隻狼跑進我家的豬圈,豬大叫,我爸爸衝進豬圈趕走了狼。豬的嘴被狼咬掉一塊肉,豬嚇得全身直打哆嗦,緊緊地靠著牆。我拿著煤油燈給爸爸照亮,看豬的傷口。這件事後,我好像和這頭豬有了很深很深的感情,在和狼的戰鬥中,我們和豬是一條戰線的。過年了,這頭豬被殺了,讓我們家過了一個高高興興的年。煮好的豬頭上缺了一塊兒肉,媽媽說這是那天晚上被狼咬掉的地方。
又過一年,我們村子裡突然出現了一條反標。大隊書記把所有識字的人全都召集起來,要破案,晝夜不能回家。關了許多天,也不在地裡幹活兒了,反標案也沒有結果。最後,大隊書記決定用投票表決的方式來決定誰是寫反標的反革命分子。一天深夜,爸爸突然跑回家跟媽媽說,投票結果是他的票最多,可能要出事了。他告訴我媽媽,第一反標不是他寫的,無論到什麼時候都要給他伸冤;第二,一定要帶著兩個孩子活下去。在睡夢中我被爸爸媽媽叫醒,爸爸又簡單地跟我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說他有可能成為反革命,我是一個男孩兒,一定要像男子漢一樣,幫助媽媽和妹妹一起活下去,無論任何時候都要活下去。他反覆強調反標不是他寫的,要為他伸冤。當天晚上我感到了恐怖,比那天晚上狼鑽進了我們家的豬圈更恐怖。也是從那天晚上起,我發現我長大了,我身上有許多的責任,要保護我的媽媽和妹妹。最後反標案破了,是我的一位老師寫的。接下來的日子,這位老師被五花大綁遊行批鬥。他旁邊總有兩個持槍的民兵,我見到後很害怕,怕民兵用槍把這位老師打死在我面前。
爺爺五十年代就去世了,「地主婆」奶奶一個人在最艱難的時期,在最艱苦的地方,把父親、姑姑、叔叔們帶大,並讓他們都上了學。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去開批鬥會,奶奶總是穿好衣服,梳好頭髮,像現在去參加party一樣,平靜地去,平靜地回。她回來後,媽媽總是不讓我鬧,好讓奶奶安靜一會。但奶奶見到我,仍是一樣的慈祥,一樣的開心,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村裡的人講,奶奶有許多金條和銀元,不知道埋在什麼地方了。我去問奶奶,你是不是有許多金條和銀元,她告訴我:「那東西沒有用,奶奶也沒有埋。這世上還有比那東西更珍貴的東西,你長大就知道了。」我當時並不懂奶奶說的意思,但相信奶奶對我講的是真的,此後我一直在尋找比金條和銀元更珍貴的東西。一九九七年農曆乙亥年九月初二,已經患病不能講話的奶奶去世了。二叔給奶奶寫一幅輓聯,上聯是「既辛亥革命呱呱誕生於中州大地」,下聯是「何乙亥振興悄悄離開了千里隴原」,橫批是「天高地厚」。
那一年,我大約六歲多一點,我三爺(爺爺的三弟)被村裡的基幹民兵抓走了,去辦學習班,家裡人讓我去給爺爺送饃。到了大隊部門口,民兵班長用槍口對著我,質問我幹什麼,我嚇哭了,但不敢哭出聲來,看到爺爺坐在一間黑屋子的地上。爺爺很慈祥地說: 「是我孫子給我送饃來了。」我被放進去,見到爺爺就大聲哭了出來。稍大一點,我問爸爸,為什麼要把爺爺抓起來,爸爸說,縣委書記提出要貫徹「以糧為綱」的政策,要把在地裡生長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樹都砍掉,爺爺反對,就抓起來了。小時候地裡的參天大樹從此再也不見了,但村裡糧食並不見多,反倒一年比一年少了,逃荒要飯跑到陝西關中平原的人越來越多。
我上的小學叫耕讀小學,在一座廟裡,只有一位老師,姓李,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寫反標的現行反革命,抓走判了三年刑。耕讀小學黃了,房間空了,只剩菩薩了。一天,一位姓吳的同學悄悄告訴我,他在菩薩面前撿了一個蘋果吃了,是有人獻給菩薩的。從那以後,我經常一個人偷偷去菩薩的屋子,看能不能撿點什麼吃的。我的運氣不好,每次都看到慈祥的菩薩面前什麼也沒有。
三爺在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去世了,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打電話問父親,父親說:「你三爺名叫潘爾廉,字礪齋,逝世於一九六八年。他是餓死的。他死後,我們去他屋裡,發現已經沒有一點糧食了。」
我們小學採用的語言是當地的土話,與天水市裡講的話差距很大。鄉下的人很看不起天水城裡人講的話,覺得他們講話不誠實。我也發現,我們村裡人講話的速度比天水市人講得慢,也沒有他們講話那樣輕,與普通話的差距就更大了。當地把普通話稱為「偏言」,只有來我們生產隊的住隊幹部才講偏言,大部分人聽不懂。我記得有一次開批鬥大會,住隊幹部用普通話講了一大堆,最後讓被批判的老太太做檢查,談對自己錯誤的認識,老太太說,你的「偏言子」我沒有聽懂,住隊幹部氣壞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家鄉大旱,糧食收得很少,村子里許多人翻過秦嶺去陝西要飯。父親常說,我們家的人飯量小,所以不用去要飯。政府隔幾天發一次救濟糧,是從河南運來的紅薯干,用開水煮著吃,也可以磨成面做饃吃。我們從小吃慣了玉米麵,覺得紅薯面做的饃很難吃,吃了之後胃裡常冒酸水。但無論如何也要感謝河南人,這次大旱,河南人的紅薯不知救了多少甘肅人的命。父親很少與村子裡的人打交道,遇到領救濟糧的事,總是我去。有一次我去領糧,隊長不發給我,說是有政策,不能發給地主家。我回來跟父親說了原因,父親去與他們交涉,終於搞清楚了政策界限,是不發給地主分子家。奶奶是地主分子,但已經與我們分家了;我們家沒有地主分子,政策是容許我們繼續活下去的。領到紅薯干,回家的路上,我很高興,但我發現父親一直不高興。回到家,媽媽很高興地告訴我們說,中國的衛星上天了,還會唱《東方紅》,奇怪的是父親一直沒有高興起來。
我的六媽(六嬸)是死了第一個丈夫後改嫁六爸(六叔)的。六媽長得特別漂亮,特別喜歡孩子,但她的命不好,生了幾個孩子都病死了。每個孩子的死對六媽的打擊都很大,特別是一個和我同歲的兒子,名字叫克里。克里病死後,六媽哭得死去活來。六媽特別喜歡我。
小學畢業時,公社中學給我們學校的名額很少,照顧貧下中農的孩子還不夠,我的家庭是「四類」家庭,更是排不上號。我哭著去找叔叔,他在公社的中學當老師。走後門成功了,我上了中學。
這所社辦中學叫東泉中學,公社叫東泉公社,現在改叫馬跑泉鄉。許多老師講普通話,我聽起來比較費勁。化學老師就講普通話,他說,物質世界是由分子構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構成的,原子是由原子核和核外電子構成的,還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原子結構圖。世界是這樣的?我帶著疑惑去問叔叔。叔叔告訴我: 「你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瞭解世界是怎麼構成的,重要的是你身體不好,得過腎炎,中學畢業回生產隊已經參加不了重體力勞動,要抓緊中學的時間學習一兩門吃輕閑飯的手藝。現在我們村裡沒有電,但是過幾年一定會有電,所以,你要學電工,會接電燈,會裝開關。還有,現在的社會政治運動多,牆上寫的標語口號多,你要學習寫仿宋體字和黑體字。」苦練過一陣寫標語口號,到現在仿宋字寫得還不錯,但是有了電腦,我的這點優勢自由魂在焦國標的書也顯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