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社會勞動人民吃的是豬狗食」⋯⋯可是大飢荒的許多甘肅農民竟然以人的大便特別是幹部的大便為食,而保住一條命,活得比豬狗不如。
拙作《甘肅大飢荒調查實錄》上期刊出,令我回想半年多來重聽、記錄、整理倖存者口述錄音,伴隨著的痛楚、悲傷、淚水,甚感安慰。主編的肯定和鼓勵,也讓人感覺大飢荒調研路上並不孤獨,處處有讀者關切的目光。大飢荒的內容,又豈是一篇文章可以寫盡?
「萬惡的舊社會,廣大勞動人民吃糠咽菜,幹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
這是筆者兒時學過的課本。當筆者深入農村,和大飢荒年代倖存過來的老年人聊天時,他們長嘆短噓地說:「那陣子咋活過來的?吃柴咬草的。」
沒有糧,哪裡來的糠?沒有自己的地,哪裡來的菜?大飢荒年間,飢餓的人們吃野菜、苜蓿、穀殼、麥殼、包谷桿、包谷芯、柳樹葉、榆樹葉、榆樹皮、觀音土⋯⋯。能吃不能吃的都吃上了。一位婦女說:「啥不能吃?就椽(註:蓋房子的木頭)不能吃。」
非常震驚、難以相信、難以接受的是,餓得奄奄一息掙紮在死亡線上的農民,為了求生活下來,竟發生吃屎、吃老鼠這樣屈辱、這樣不堪如狗一般的事情。今天吃飽飯的人們聽來可能以為是聳人聽聞,那是筆者的見證。
人吃人屎、大雁屎、牛屎
二○一一年年月底,筆者第一次來到餓死三分之一人口的甘肅省通渭縣,拜訪《金橋路漫》作者張大發先生,楊繼繩先生所著《墓碑》「甘肅不甘」一章多引用了對甘肅大飢荒很熟悉的張大發先生的文字。
張大發先生告訴筆者:「我當農村小學教師的時候,有人就指著一個老漢說,這個老漢吃過人屎。那些年餓的實在沒有辦法,去要飯也沒有地方要,還不讓出門,說給紅旗縣丟人。吃草根樹皮也找不上,一個村子的榆樹皮都被刮光了。有一天,這個老漢就拄了個棍子,搖搖晃晃走到村外轉,找到一塊凍硬的人屎,就拿回來,在爐子上烤一烤,燒著吃掉了。吃了以後,就不那麼餓了。他第二天又去找,找回來燒著吃。也不迴避人,當著人面就像吃饃一樣的吃。當別人問他的時候,他說,要找幹部拉下的屎,人家是吃下糧食的,品質高,能養活人。這老漢算是活下來了。」
當說到這些,農家出身的張大發先生的眼淚溢出眼眶,悲痛的說:「我們種地的農民一年勞累到頭,過的什麼生活?不寫出來,對不起他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經過十五年的努力,七十萬言的《金橋路漫》,終於自費出版了,得到了李銳老人、楊繼繩先生的肯定。也由筆者著文介紹,流傳到海外。
筆者在通渭也聽到同樣的事情,大牛溝有一位婦女,家裡人都餓死了,女人已經餓得飢荒面瘦、發黃如草,村裡來了幹部,人家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步步不離,等那些幹部一解完手,她就去搶人家的屎吃。她是大飢荒過後的倖存者。
靜寧縣賈河鄉六十八歲的宋宏仁告訴筆者:「我不害怕你笑話,我的三娘就是吃過屎的。人家隊長的娃娃巴(土語:拉)了屎,她撿回來曬乾了吃,我看見的,我看見的。」筆者問:「隊長娃娃在哪裡巴屎?」「在門口,我三娘就等著。人家隊長家能吃飽。」宋宏仁並說:「餓死人的時間,隊裡倉庫裡有糧食哩,我看見的,就是不給人吃。人餓死著呢,人家賣餘糧著呢。」
今年六十歲,生活在陝西省富平縣流曲鄉的牛俊香,八歲時父親在甘肅省秦安縣老家餓死後,由母親帶領著她和妹妹逃荒要飯落戶到陝西。她回憶說:「我記得生產隊的牛跑脫了,吃了隊裡的谷,拉出來的屎裡面有沒有消化的穀粒。我妹子那時才三歲,就在牛糞裡面找穀粒吃,撿一顆吃一顆,撿一顆吃一顆。後來一個大些的男娃娃也來撿著吃,就打我妹子,不讓我妹子吃。把我妹子打得直哭,就為那牛屎裡的谷顆顆,兩個娃娃搶著吃呢。」善良而朦昧的牛俊香擔心的說:「我說這些,可能對社會不好。」讓人聽著辛酸不已。
從上海被移民到甘肅阿克塞農場的張方誨說:「我親看看見一個孩子拉下屎,裡面有未消化的包穀粒,另外一個孩子餓得爬過去撿著吃。」當筆者說到飢荒年間,有人吃大雁屎時,六十八歲、原籍河南燕師縣的趙桂香說:「大雁屎,我都吃過。不吃沒辦法。大雁是吃麥青的,屎拉在河灘上,我們去撿回來,洗一下,燒湯喝。就大雁屎,後來還沒有了,搶著拾呢。」
打破傳統禁忌吃老鼠求生
酒泉夾邊溝農場,餓極的右派們在馬糞裡找出未消化的麥粒,清洗一下吃。甚至從其他右派的嘔吐物、排泄物裡找未消化的洋芋小塊吃。飢餓,把人摧殘成了沒有尊嚴、沒有恥辱、沒有感情的低級動物,只有唯一的慾望──吃。就是這樣,夾邊溝的右派死亡率為百分之八十五左右,暴屍戈壁,無墓無碑。
「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年代,一切歸功,私人的房子、農具、家禽、糧食、樹木一夜都歸了公。村裡的狗被打死了,貓被餓死了,雞不許養,鴨不許放。唯一無法歸公,生命力超級頑強的只有老鼠,就成了農民解飢求活的食物。聽說廣東人吃老鼠,但北方人對此是絕不能接受的,大飢荒中卻沒有了這禁忌。
從甘肅省秦安縣逃荒到陝西省耀洲縣,現年七十三歲的牛俊娣回憶到:「我大大(土語:父親)餓得沒有辦法,在倉房裡打了十幾個老鼠,煮熟撕了一碗肉,就吃上了。我大大說;‘香得很呀,我先吃了一半,想留下一半明天吃,晚上睡下,我餓得睡不著,咋都睡不著,就又起來,把那半碗吃上了。吃上這一頓,我還能再多活五天,不會馬上就死。’」不久,牛俊娣的父親牛振福還是餓死了,草草掩埋。
牛俊香也告訴筆者:「我還吃過老鼠。」筆者問:「是你抓到的嗎?」牛俊香說:「我還能逮住個老鼠?是在城牆邊上的死老鼠,不知道怎麼死的。我媽看見了就收拾回來,煮熟給我們吃。反正沒有把我們鬧(毒)死。」甘肅省甘谷縣的李順子說:「我們那個村子一戶人家就是吃老鼠肉生存下來的,真的是個奇蹟,咋抓住那個老鼠呢?光我看到的老鼠皮就有兩簸箕。」宋宏任老人說:「我父親就吃過老鼠,自己打死燒熟了吃。我沒有吃過,我是個不吃肉的人。」
人類無先例的流血排泄醜聞
人吃了飯,就要排泄。本屬自然,是本能也是隱私。可是在大飢荒年代,人們被剝奪了吃飯的權利,當然,也就失去了自然本能的隱私:排泄害臊的權利。對排泄,許多倖存者都有著惡夢般不堪回首的記憶。
九十歲夾邊溝右派李景沆回憶到:「我們好不容易熬到六○年,人餓了,啥東西都能吃下去。草籽、蛤蟆都吃上了。有一天,農場運來一車穀子,我們有十幾個右派就把穀子搬到庫房裡。運的過程中,他們就一直偷者吃那個生穀子,狼吞虎嚥,顧不上嚼爛。那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可是第二天就發生大問題了。我看見十幾個右派份子在醫務室門口,把自己的褲子脫到半腿上,跪下來,雙手爬在地上,把自己瘦得尖尖的屁股翹得高高的,排隊等待醫生給他們掏糞。
因為他們吃的生穀子太多了,連皮帶粒,在腸子裡膨脹了,排泄不出來,脹的死去活來。只有讓醫生從肛門裡往外掏。那糞硬得很,醫生用手掏的時候,那些右派就疼的慘叫,沒有個人樣子,哭爹叫娘的,當醫生好不容易掏完,他們都癱趴在地上,半天翻不起來,肛門上又是血又是糞,慘不忍睹,都是些知識份子呀。還有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偷吃穀子脹死的,哭喊一天沒有人管,就疼死了。你說。這是不是人間奇聞奇事?我活下來了,就要說給更多的人知道。」
八十二歲的安歲女說:「我刮了些榆樹皮,剁爛,曬乾,磨成面,自己不捨得吃,讓我的老漢吃,老漢掙工分呢。哎呀,我的娘娘呀,老漢吃上拉不出來了,沒有辦法,我就給掏,用個木頭棍子掏。掏出來都是血。隊長來叫人上工,一看就喊叫開了:‘你咋了?你咋了?咋血流得和婦女生娃娃一樣?’從此,我就不敢讓老漢吃榆樹皮了,就只吃野菜。如果把老漢脹死了,我就把人給害了。」到今天,安歲女依然不斷自責她給丈夫吃的榆樹皮太多,差點把丈夫脹死了。
甘肅省秦安縣的劉景花家裡餓死了父親和大哥,她告訴筆者:「讓人掏糞是正常現象,我們村裡的老人掏糞的時候,被掏的人坐在門檻上,面朝外,掏的人坐在裡面,這樣就可以遮醜嘛。許多小孩,吃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大人給掏,把娃娃掏的哭天喊地,可憐得很。」山東省鄆城縣潘永修先生說:「那時候,村裡人普遍拉不下來屎,隊長到大隊批一個條子,買回來一瓶蓖麻油,給每家每戶倒一點,讓人喝上一口,就能排泄出來了。」
最形象的,陝西省富平縣流曲公社的孫春芳說:「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學生,我們上廁所的時候,我就和同學說「人家幹部的娃娃巴(拉)的屎是黃的,咱拉的是綠的。」我同學說「人家大(父親)是幹部,人家吃的是糧食,咱成天吃的是苜蓿。當然是綠的。」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中國農民餓死四千萬到五千萬,出現人吃人,人吃屎、人吃老鼠等等,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最殘暴、最屈辱、最非人的一頁,是必須記錄的、必須揭露的、必須控訴的。
趙桂香說:「我就吃過大雁屎,餓得沒有辦法呀。」
牛俊娣說:「我大大吃了一碗老鼠肉,說他還能多活五天。」
宋宏仁說:「我三娘就吃過隊長娃娃的屎,我看見的。」
牛俊香說:「我吃過老鼠肉。」
(依娃:旅美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