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5日早晨,時任解放日報黨委副書記、第二總編的王維,接到報社急告,當天的解放日報出事了。這天頭版上有張插圖,畫的是一位解放軍戰士手持鋼槍守衛天安門。可畫面的左上角,莫名其妙伸出一隻穿皮鞋的腳來,朝著天安門「踢」去。
讀者的抗議電話,鋪天蓋地湧來了。報社一分鐘也沒敢耽擱,緊急調查所有當事人。
那是前一天晚上,新華社發來重要通訊,報社決定放在頭版發表。為了渲染效果,請本報美術編輯李義生,為這篇通訊配插圖:「站在天安門,放眼全世界」。
畫面上怎麼會出現這麼一隻「腳」?調查發現,原稿上並沒有「這隻腳」。原來,車間一位工人製版時不當心,把《支部生活》一張插圖局部,疊到了這幅畫的上面,於是「一隻穿皮鞋的腳」便伸到了天安門的城牆上。
事情水落石出。當天就有了結論:一,事故是工人誤操作所致。二,此事與美術編輯李義生無關。三,工作流程有嚴重漏洞,要舉一反三,以杜絕此類事故再發生。
幾天後,市委書記處書記石西民打電話到報社詢問此事,並要求報社以書面形式向市委上報。
事故已經查清了,然而並不知情的社會輿論起來了。各種謠傳不脛而走,通訊員紛紛來問記者,解放日報是不是出事了?李義生是不是逮捕了?讀者打來的電話,讓接線員忙得暈頭轉向。當時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每個人的心緒都很緊張。
怎麼給讀者一個澄清?當時報社夜班負責人陸炳麟同志出了個主意,讓李義生再為報導配畫,讀者看到他的名字,「逮捕」的謠傳就會不攻自破。
幾天後,一幅「木工修船」的插圖見報。然而,結果卻出乎意料。有人「火眼金睛」,從「木工修船」圖裡看出了作者喪心病狂:畫面上的那個船舵,如果遮住一部分的話,很像個「中」字;木工用的鋸子,如果去掉一部分的話又像個「正」字,拼起來就是蔣介石的名「中正」。
而在滿地的刨花裡,硬是認出了「陳毅」、「賀龍」字樣。如此,反動派頭目把革命家刨成碎片踐踏在地,居心何其毒也……
沒有什麼能比政治謠傳飛得更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時,有人把解放日報和一封「舉報信」寄給了中央。不久批示下達上海,要求市委徹查此案。
12月的一天,王維接到通知去市委向石西民同志匯報情況,進門看見有兩位「公安」已然在座。還沒說幾句話,當時的市委候補書記、常委張春橋進來了,一見到王維,劈頭蓋腦就是訓:「那麼多人都說李義生是反革命,就你不相信。你想一想,到底是思想右傾,還是故意包庇?」說完甩手就走。
1964年12月18日,李義生在報社被公安人員押送上海第一看守所。
專政機關全盤接手此案,不久經一批所謂專家精心「甄別」,在李義生約130幅已發表的插圖中查出50餘幅「有問題」。
為幫助廣大群眾擦亮眼睛,在解放日報老大樓(漢口路309號)舉辦專場」黑畫展」,裡邊不僅有「腳踢天安門」、「刀刨陳毅、賀龍」,在一幅憶苦思甜畫裡的青花瓷破壇上,找到了」國民黨黨徽」;在一幅商店開業插圖的花布上,發現了民國國慶的「雙十」字形……「喪心病狂李義生,在黨報上利用繪畫反革命,鐵證如山!」
解放日報黨委終於向市委交出了一份「深刻檢討」。該「檢討」很快被轉發全市部委辦,上面還加了個按語。
王維記得很清楚,第二年春上,石西民同志調往中央出任文化部副部長,他到解放日報辭行時還問起李義生案件,「我在上海處理過許多事情,但對李義生這件事,心裏一直不踏實。」
1969年5月31日,關押了4年半的李義生走出看守所。隨後的9年裡,他「躲」進了報社總務科,發文具、修門鎖、賣飯票。
1978年,文革結束不久,在總務科已經干了9年的李義生,去大禮堂參加全報社大會。因為遲到了,只有靠近主席臺的前排還有空位子,李義生硬著頭皮坐上去。
這是王維重返報社出任黨委書記兼總編輯的第一次全體職工大會。王老總一眼看到前排的李義生,他猛然用手勢打斷會議主持人的講話。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全場屏息斂氣。
「李義生同志」,王維挪過話筒凝重地說:「你的那個案子,是個典型的冤案。那時候,我們報社領導沒能頂住上面的壓力,讓你受苦了,蒙冤了。今天在這裡,我王維當著全報社同志的面,正式向你道歉!」
事隔二十多年之後,我在電話裡問李義生,當時聽了什麼感覺。他想了想,說出4個字「淚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