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共史家沙健孫曾有一份研究,透露中共利用學運在內戰中逹到牽制中華民國政府及國軍力量。該研究有一段指出毛澤東就表明中共的兩條戰線,第一條戰線是「蔣介石進犯軍的人民解放軍的戰爭」,第二條戰線是「偉大的正義的學生運動和蔣介石反動政府之間的尖銳鬥爭」,「學生運動整個人民運動的一部分。學生運動的高漲,不可避免地要促進整個人民運動的高漲。」而那些中共在背後鼓動下的學運中,當年的「民主群星」卻紛紛在中共執政後的反右運動中,被大規模的摧殘殆盡。
李銳(左)和《群星隕落記》作者李凌。
今年我已經吃九十六歲的飯了,精力體力大不如前,很少伏案握筆。前不久,李凌同志將他的書稿《「民主堡壘」群星隕落記》給我,並囑寫序言。我之所以應命,是由於這本大著中有我熟悉的人,主要描述了當代許多著名學者、大師的悲慘命運,所關注的問題恰恰是我晚年不斷呼喚的「何時憲政大開張」。可以說,這本書是當代中國歷史變局的一個例證。
西南聯大先後有二百名地下黨員
一九三九年夏,我到重慶參加南方局青年工作會議時(青委書記是蔣南翔),認識了袁永熙。他當時是西南聯大黨總支書記,參與領導學生民主運動。他曾有過短暫輝煌。「解放」後,在團中央任學生部副部長、清華黨委書記、校長助理。他的夫人陳璉(陳佈雷的女兒)因他被打成右派而離婚,文革中自殺。
一九五二年以前,我一直在報社和宣傳部門工作,非常關心國家形勢的發展,對國民黨鎮壓民主運動曾寫過不少文章。昆明的「一二一」慘案,隨後李公樸、聞一多相繼遇難,是震動全國的大事。書中的統計數字說明:「一二一」前,昆明的大學中只有黨員二十多人,運動之後發展到一百多人,僅西南聯大就有七十一人。西南聯大存在的八年多時間裏,曾在校就讀的學生約八千人,畢業的本科生、碩士生三千八百多人,先後在校中學習和工作過的中共黨員有二百零六人。其中「一二一」慘案中遇難的烈士有於再、潘瑣、李魯連、張華昌(於、張不是聯大的)。
大多數學生「解放」後在各種工作崗位上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如馬識途、宋平、王漢斌、彭佩雲、何東昌、何功楷、瀋克琦、李曉等。有一位一九四○年在聯大畢業的老教授、研究美國史的專家劉緒貽,書中沒有提及。二○一二年五月,武漢大學為劉教授一百歲大壽開了慶祝研討會。由於他堅決反對「用民本偷換民主」的「維穩」,以此壓制改革,大家歌頌他為「百歲非毛派」。
一支富民主思想的校長教授隊伍
西南聯大能夠成為抗日戰爭時期的民主堡壘,不僅是雲南省工委領導了聯大有戰鬥力的黨組織,一批優秀黨員和許多進步同學奮不顧身的英勇戰鬥;還有一支富有民主思想的校領導和教授隊伍,也是一個重要方面。聯大由清華、北大、南開三校組成,後兩校校長蔣夢麟、張伯苓都在重慶有兼職,不能來雲南,校務由清華校長梅貽琦全權主管。梅的人品與個人修養極佳,從不輕易發言,成竹藏胸,言出必行,行必有方。
梅校長的生活也很嚴謹,他將校長專用車改為公用車,自己盡量步行;每遇困難挺身而出,從不獨斷專行。清華成立之初就是民主治校,梅校長力主學術自由,抗拒政府政治控制的教育體制,學校有教授會、評議會和教務會議,最有發言權的是教授,被稱為「教授治校」。梅視教授為大學的脊樑,一九三一年就職演說有這樣的話:「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沒有讀過大學的華羅庚,入學考試英語差的吳晗,數學極差的錢鐘書,都是他引進的人才。在雲南時,梅校長對校內中共地下黨的組織活動從不干涉,甚至加以保護,對「國民黨鎮壓學生行動」時則予以抵制。
聯大有一支出名的富有民主思想的教授隊伍。著名學者、詩人聞一多遭國民黨刺殺,引起軒然大波,激發更多知識份子站到國民黨的敵對方面。羅隆基、潘光旦、曾昭倫、費孝通、向達、吳晗還有雲南大學的潘大逵等,都是竭力促進中國民主化變革進程的。他們大都留過學,受西方科學、民主和憲政治國的影響,對國民黨蔣介石的統治深感不滿。西南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成了民盟的高層成員。這當然也是聯大成為「民主堡壘」的一個重要因素。
當年堅持民主制度的人,未必接受馬克思主義。如羅隆基,抗戰前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就因為批評國民黨統治下的人權狀況,鼓吹言論自由,就大受迫害,要取消他的教授資格。他的政治思想,就是從英國拉斯基學來的政治學,在《新月》月刊上發表的文章,對於馬列主義、共產主義作了直接的批評。這些教授反對國民黨的統治是極其真誠的、堅決的。關於馬克思主義,還可以說陳寅恪教授,我和黎澍同去錢鐘書家拜訪時,聽錢談到,「解放」初期,郭沫若寫信給陳,邀請他到科學院第二歷史研究所任所長。陳回信說:如要我當所長,這個所就不講馬克思主義,請你告毛澤東、劉少奇得到他們的同意。
陳沒有去臺灣,一直留在廣東中山大學,也沒有北上。陳是史學大師,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陳是真正的家學淵源: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和父親陳三立都支持維新變法,舉辦新政,遭到撤職。陳寅恪曾經指導「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桎梏」當時指三民主義,後來指馬克思主義。中央曾先後派章士釗、陳毅、周揚等人到廣州勸說陳來京就職,陳一一謝絕。
這些當年反對國民黨統治的進步青年和精神獨立的教授們,結合在一起,就成了「民主堡壘」,乃星空中璀璨奪目的群星。這種定性是完全正確的。
聯大師生歷次運動被斗者不計其數
李凌這本書的書名是《群星隕落記》,它不是要寫群星,而是要寫群星的隕落。一九四九年之後,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被趕到臺灣去了,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成了大陸的執政黨。根據當年共產黨尤其毛澤東著重宣傳的,要建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這些民主教授和革命學生們追求的目標可說已經達到了,這不是一件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嗎。可是奇怪的是,就像天文學上發生的流星雨一樣,群星亂落了!這本書就是記下了這一頁歷史。
一九四九年以來,政治運動不斷(有學者統計,大小四十多次),這些運動不論叫做什麼名字,都是「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都是整人的,首先是打擊知識份子的。書中寫到:當年受周恩來派遣到昆明做龍雲工作的華崗,取得很大的成功,還一度化名在西南聯大任教。可是到了一九五五年的肅反運動中,他就在山東大學校長的任上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後來被整死了。肅反運動的打擊面(立案審查)是一百四十萬人,所有政治歷史稍微複雜一點的都得列為肅反對象。華崗這樣的大案是登了報的,其他的人就無從知道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鬥爭,為了要使右派份子在公眾面前「掃臉出醜」,毛澤東規定要有十分之一見報。這樣,在當年的報紙上,就看到了羅隆基、費孝通、潘光旦、曾昭倫、潘大逵、吳文藻、吳景超、向達⋯⋯等等民主教授被列為右派份子的材料。聯大的學生劃為右派份子的,有參加黨組織領導的袁永熙。
本書作者李凌,是在聯大擔任過黨支部書記的,也被劃為極右了。當年在聯大積極參加領導學生運動的共產黨員,解放後被整得很慘甚至整死的,除袁永熙、陳璉外,還有李炳泉、吳顯鋮、尚嘉齊、範迪之、盧錫錕等,聯大師生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被打成右派、極右、三反分子、反動學術權威,被批鬥、被抄家、被凌辱的人不知有多少。據我所知,一九五七年謝富治任雲南省委第一書記時,他就把當年「邊縱」的許多聯大學生黨員打成右派、打成地方主義分子。陳寅恪是一九五八年批判「厚古薄今」的運動中,遭到批鬥的,從此告別講臺,潛心著述,文革時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雙目失明二十多年去世。
反右運動大規模摧殘民主群星
我在幾年前曾寫過一篇文章《毛澤東與反右派鬥爭》(刊《炎黃春秋》二○○八年第七期),從《毛選》上第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九二六年最早發表的原件中(《選集》作了大量刪改),可以看出他早年的敵視知識份子的思想情緒。他認為無論哪個國家,都分有上、中、下三等人,或五等人即大、中、小資產階級和半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將銀行等高等員司、政府高等事務員、政客、部分留學生和大學教授、學生、大律師等,稱為「反動派知識階級」,屬於前四等人的附屬物(人數約一百萬)。將為「中產階級」服務的知識份子,即大部分留學生、大學教授和學生、小律師等,分為右翼和左翼,右翼屬於反革命,左翼有時可參加革命,然易與敵人妥協,這些可友可敵的人有四百萬。
延安時期必須同國民黨爭奪知識份子,毛對知識份子的看法略有變化,但沒有根本變化,從一九四二年的整風運動及隨後的搶救運動,知識份子仍被當作「異端」慘遭迫害,我有親身經歷。(搶救運動中,延安和邊區共打了一萬五千個特務,一個真的也沒有。)毛始終認為知識份子是資產階級的附屬物,乃「皮上之毛」,「階級鬥爭」革命中的反動派。直到文革時,知識份子被稱為臭老九,連知識也被否定了:「知識越多越蠢,越多越反動」。
關於反右派鬥爭還應多說幾句話。一九四九年後的所有政治運動都是整人的,主要整知識份子。反右派鬥爭除開打擊人之外,還要批判這些人的見解,即批判所謂右派言論和右派思想。今天看來,其實當年所批判的右派思想,其中許多都是有助於中國現代化、民主化、法治化的主張。批判了這些,就顛倒了是非,遲滯了中國按普世規律前進的進程,其後遺症至今還沒有消除。
反右派運動可以說是對中國民主群星一次大規模的摧毀。可是事情至此還沒有完,比如吳晗,在反右派運動中是頗為積極的(那時他剛入黨),到文化大革命就成了祭旗的犧牲,最後他全家死得好慘。
毛定知識份子為反革命文革祭刀
由於知識份子喜歡提意見,喜歡多嘴多舌,執政當權之後,視「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為異己的「偉大導師」毛澤東,感到同他所希望的人人都當「馴服工具」,當「螺絲釘」(學雷鋒)的要求格格不入,將知識份子特別是大知識份子當敵人看待的早年認識,終於可以在現實中得到實踐了。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在成都會議的講話提綱中,毛澤東寫道:「對於資產階級教授們的學問,應以狗屁視之,等於烏有,鄙視,藐視,蔑視,等於對英美西方世界的力量和學問,應當鄙視藐視蔑視一樣。」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四日,毛澤東對「北京藝術院校試行半工(農)一文的批語」中說:「那些大學教授和大學生們只會啃書本(這是一項比較容易的工作),他們一不會打仗,二不會革命,三不會做工,四不會耕田,他們的知識貧乏得很,講起這些來,一竅不通。他們中的很多人確有一項學問,就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至今還是如此。他們也有術,就是反革命的方法。所以我常說,知識份子和工農分子比較起來是最沒有學問的人。他們不自慚形穢,整天從書本到書本,從概念到概念。如此下去,除了干反革命,搞資產階級復辟,培養修正主義以外,其他一樣也不會。」
既然是反革命,當然要對付了。一九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毛澤東對他的美國友人斯諾說:「我們沒有大學教授、中學教員、小學教員呵,全部用國民黨的,就是他們在那裡邊統治,文化大革命就是從他們開刀。」一九七一年五月三十一日,中共中央印發了這個毛澤東和斯諾的談話紀要,在註釋中指出:「此件請印發黨的基層黨支部,口頭傳達到全體黨員,並認真學習,正確領會主席講話精神。」也就是說要全國各地一直到基層黨支部都要對知識份子「開刀」。(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至第118頁,第12至35頁,第13至171頁、182頁。)
文革中,將知識份子打成「臭老九」,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毛澤東扭曲知識份子的歷史地位
西南聯大即是「民主堡壘」,又是「人才搖籃」。在八年多的教學期間,教育出的本科畢業生和碩士生中,到一九九五年,共有九十位學生成為科學院院士和工程院院士。我國二十三位兩彈一星元勛中,有八位是聯大人,其中只有趙九章、楊嘉墀兩位是當年的教師,其餘六位都是當年的學生,即郭永懷、陳芳允、屠守鍔、朱光亞、王希季、鄧稼先。我國從二○○○年開始,評「最高科學技術獎」,每兩年評出兩人。該項獎極其嚴格,寧缺毋濫。到二○○八年,共評出十二人,其中有當年聯大學生四人,即黃昆、葉篤正、劉東生、吳征鎰。還有李政道、楊振寧兩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也來自聯大物理系。可是培養這些學生的老師們,如曾任清華、北大、西南聯大物理系主任、理學院院長的葉企孫、饒毓泰和兩彈一星元勛之一的趙九章都下場淒慘,甚至被整死了。
李凌同志的這本書,以他的親見親聞親歷為主,加上蒐集到的材料,記錄下這一頁沈重的歷史。現在的中年尤其青年人,大都不瞭解這一頁歷史。中國應當走上自由、民主、科學、法治的現代化道路,這是大家的責任,一百多年來,多少人為此奮鬥、為此犧牲。知識份子在人類社會進步的道路上處於一種什麼身份和地位,毛澤東怎樣扭曲了這種地位,歷史就在眼前流過,不能無動於衷。任何理論都不能離開真實的歷史,對歷史要有忠誠的態度,研究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也都同他們當年經過的史實分不開。本書作者以耄耋高齡、孜孜不倦來寫這本書,當然感到這是一種歷史的責任。
前幾個月,我所在的單位老干局發了一個《關於開展「黨的生日寄語」活動的通知》,要求我們這些老頭寫一段「寄語」,「以營造慶黨的生日、迎黨的十八大良好氛圍」。我就在「通知」下面的空白處,寫了這樣幾句話,錄以結束這篇序言:「以史為鑒,鑒往知來。人類歷史進步,從工業革命到現在智能社會,靠的是科學知識創新;此種創新又同自由民主的憲政治國分不開。一九一九年發生的五四運動,正是高舉民主與科學大旗,循此普世規律、世界潮流。我們黨革命勝利,也是靠反對蔣介石法西斯統治,宣揚建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獲得的。可是執政之後,卻走了一條與此相反的道路,殃民禍國,直到‘文革’十年嗚呼哀哉。改革開放三十年,經濟好轉,前十年隨世界潮流前進,八九年之後,普世價值失效。我的憂慮在:何時憲政大開張」。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