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怕死亡我們怕被遺忘(組圖)

發表:2012-10-01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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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的抗日決心


楊根奎將三枚證章正式捐獻給建川博物館


淞滬抗日陣亡戰士紀念碑


楊根奎曾經緊握鋼槍的手展示著珍藏多年的證章

他,曾經在四行倉庫作為敢死隊長,血戰沙場;他,曾經在日本戰俘營作為苦力,死裡逃生;

他,曾經在「文革」時期作為「黑五類」,受盡折磨;他,作為一代抗戰老兵,至今生活貧困……

是否該為老兵當年緊握鋼槍的手,換上一束康乃馨?

突然出現的壯士

四行倉庫保衛戰的七十多年後,楊養正一直被視為「八百壯士」的最後一位。

楊養正病逝前的12天,2010年12月4日,一位90歲的老人悄然來到建川博物館。在淞滬會戰的展廳裡,他搶過講解員的話鋒:「我當時就是守四行的。」接著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當時與日軍肉搏的細節:「我抓起一把手槍,腰桿上別4顆手榴彈,帶了40多個人衝了出去。有個鬼子兵端著刺刀長槍朝我刺來,我頭一偏,刺刀在左額頭上挑開一道血口子,我甩槍把他給撂翻……」

老人濃重的四川口音,讓73年前那場著名戰鬥,重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老人自稱楊根奎,90歲,四行倉庫保衛戰的老兵。聞訊趕來的博物館館長樊建川為證實老人的身份,故意將謝晉元遇刺的地點說成在操場上,老人馬上糾正:「不是在操場上。」

中國壯士1931-1945」群雕廣場,他找到謝晉元的雕像,摘下手套,脫帽,立正,敬禮:「團長,部下楊根奎,第一營第二連第一排中尉排長。抗戰(戰鬥)結束,退入英租界。我給您敬禮了。」在蔣中正的雕像前,老人深深鞠躬之後,肅然立正:「蔣委員長,部下楊根奎給您敬禮了……」。

在「中國老兵手印廣場」,老人留下了右手的手印。他說,他看到中央電視臺播出的《崢嶸歲月》,簡直不敢相信真有紀念正面戰場抗戰的博物館,於是讓侄兒帶他來這裡。他掏出一個小木盒,推開蓋子,裡面是三枚銅質證章:「抗戰勝利章」(編號6716),「中訓團軍真蓉榮譽章軍官證No.191」和一枚上有「24中隊3909」字樣的證章。「我要在淞滬會戰的展廳裡,把這三枚證章捐贈給建川博物館。」楊根奎說。

楊根奎,這位「最後之後」的「八百壯士」,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野。

「八百壯士」

1921年3月,楊根奎出生於四川省金堂縣白果場(現白果鎮)紅廟村的一戶三代鐵匠的貧苦家庭。1936年農曆正月三十在什邡參軍。入伍前,名叫「楊耀輝」,入伍後改名「楊根奎」。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部隊奉命開赴上海,部署於蘇州河沿岸。10月26日,謝晉元副團長率領524團第一營接管四行倉庫,掩護部隊撤退。此時,楊根奎已升任第一營第二連第一排中尉排長。他清楚記得當年謝晉元的講話:「我們堅守四行倉庫,死守四行倉庫,是牽制日軍,掩護撤退,四行是我們的墳墓!」

將近800人的加強營,經淞滬會戰的消耗,減員嚴重。楊根奎說,那時保衛四行倉庫的總人數為397人。為迷惑日軍,中國軍隊用「524團」代替「第一營」,對外號稱「八百壯士」。

謝晉元將一連部署在四行倉庫右翼,三連在左翼,二連在中央負責外圍守備。楊根奎所在的二連三個排擺成三角形,打退敵人從左中右三個方向的瘋狂進攻。此時,為後人熟知的「最後的八百壯士」楊養正,當時叫楊得餘,任524團一營一連一排排長,他正帶著一個排,約30人,守在四行倉庫旁一幢三層高的磚瓦房中。

突圍敢死隊

四行倉庫臨近公共租界,日軍不敢用海軍炮火攻擊,也不敢像在其他地方那樣使用芥子毒氣。於是,日軍調來騎兵衝鋒。楊根奎指揮機槍集中火力先打馬。落馬的騎兵步履蹣跚,成了捷克式機槍的活靶子。

日軍的進攻非常猛烈。楊根奎回憶:「我們排的一個機槍手,被日軍機槍擊中,是連續中彈,整個人都被打穿了。正面的槍眼很小,背後卻穿出碗口個洞,瞬間就倒地了。」

29日,外籍人士派代表向國民政府遞交請願書,要求以「人道主義原因」停止戰鬥,日軍指揮官松井石根也表示同意並保證中國守軍撤退。10月31日午夜至11月1日凌晨,謝晉元帶領376人分批通過新垃圾橋撤入公共租界。楊根奎的二連一排40人,作為突圍敢死隊,每人一支手槍,四顆手榴彈。按照預先部署, 部隊用重機槍掩護楊根奎的敢死隊。敢死隊佔據有利地形後,再掩護其他人撤退。英國人的重機槍也開了火。在這次戰鬥中,約有10人負傷,楊根奎左額頭上被日軍刺刀挑開一道口子,左手腕骨折。而楊養正被彈片奪去了左眼。凌晨2時,所有守軍均完成撤退。

壯士淪為戰俘

此時,松井石根反悔了,威脅英國方面,如果讓謝晉元部離開,就要入侵租界。於是,謝晉元部被英軍沒收武器並限制自由,淪為「國際俘虜」,送至義大利防區的膠州路進行隔離。

此時,蔣中正晉升了所有參加四行倉庫保衛戰的軍人的軍銜(各晉一級),楊根奎也被晉升為上尉連長。在「孤軍營」中被羈押三年後,1941年4月24日凌晨5點,謝晉元被刺殺身亡。「八百壯士」無限悲痛,決定鑄造謝團長紀念像章。楊根奎說:「這枚謝晉元紀念章,孤軍營每人一枚。後來它就是我們‘八百壯士’的身份證明。」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隨即佔領了上海公共租界,「八百壯士」淪為日軍的俘虜。他們分別被遣送至杭州、孝陵衛及光華門(南京)做苦役。楊根奎和楊養正都被送往南京老虎橋監獄拘押,一個月後又被送往蕪湖裕溪口抬煤炭。楊根奎說:「那裡既有國民軍也有新四軍,還有一些老百姓。」

裕溪口煤礦的俘虜生活非常艱苦。在那裡,吃不飽、穿不暖、勞動強度高,戰俘病了就埋在煤堆裡燒死。楊根奎所在的戰俘第二中隊的中隊長,是新四軍的一個連長,他告訴楊根奎,附近不遠就有新四軍活動。楊根奎決定策劃一個越獄方案:戰俘們以削尖的竹竿作為武器,兵分三路,相互掩護,偷襲日本人的據點,搶奪武器,集體突圍。但越獄前一天,日軍突然將戰俘集中起來,周圍架起機槍。楊根奎被單獨抓到炮樓上吊了起來。

越獄越獄再越獄

「幾十個日本憲兵輪番打我耳光,臉腫得像饅頭,鼻血長流,還有刺刀逼著,罵我大大的壞。」楊根奎說,憲兵隊長單獨審訊,問我為什麼要逃跑?我想,大不了一死,也就毫無顧忌地聲討戰俘營的非人生活。憲兵隊長聽了勃然大怒,卻把火發到煤礦經理田中身上。之後,戰俘們的日子略微改善,我休養幾天後,又開始勞動。

第二次越獄發生在半個多月之後。發起此次越獄的是524團的機槍連連長雷雄。收工返回戰俘營的途中,經過一段沒有鐵絲網封閉的鐵路時,突然有人喊「快跑」。楊根奎將他前面的滿洲兵打暈,奪了三八步槍撒腿就跑。但他發現槍裡居然沒有子彈。後面有炮樓上的機槍掃射,逃跑的人相繼倒下。楊根奎扔掉槍,趴下躲避子彈。等到槍聲停止,已沒了再逃的機會,只得回到了戰俘營。

晚上點名,日軍認為他上次被打得半死,這次估計沒有膽量再跑,也就沒有追究。這次成功逃脫的人中,就有楊養正。楊養正得到附近新四軍的救助,輾轉回到重慶。

不久,楊根奎等被送到南京浦口煤礦,管他們的工頭正是在524團當過傳令兵的謝友傑,他在淞滬會戰初就離開部隊回了家,他答應幫助楊根奎逃出去。一天,南京遭到盟軍和中國空軍的聯合轟炸,炸壞了長江上兩艘渡船中的一艘。為了搶運煤炭,日軍要戰俘通宵加班。天全黑了的時候,謝友傑來找到楊根奎,說:「給你們準備好了。」這次準備逃跑的四人是:楊根奎、第二連連長鄧英、第二排排長曾國良和其他部隊的一名勤務兵張鐵久。四人藏在謝友傑兩口子睡覺的大床下面。大床下面挖了坑,周圍的床單垂下。

謝晉元紀念章的榮耀

日軍發現少了人,便四下搜查。待到日軍走遠,四人便爬了出來,吃過香噴噴的蛋炒飯,謝友傑發給每個人好幾百元汪精衛偽政府的「儲備票」,給楊根奎一個戰俘工頭專用的袖章,讓他們出去後到浦口坐火車前往石泉縣,找游擊司令部。

四個人越過鐵絲網,一路跑到浦口火車站。因為楊根奎會一點簡單的日語,鄧英便安排楊根奎去買了車票。檢票上車都沒有發生意外,車行至石泉縣,上來個汪精衛的和平軍盤查。和平軍問楊根奎為什麼帶著戰俘工頭的袖標卻要去石泉縣。楊根奎謊稱姑媽嫁到這裡,他去投親的。臨走時,這個和平軍士兵還提醒楊根奎「附近有新四軍活動,注意安全」。

逃出淪陷區之後,楊根奎四人但凡遇到什麼困難,只要拿出「謝晉元紀念章」到沿途的部隊、各級政府亮明「八百壯士」的身份,就一定會受到盛情款待和慷慨資助。

1945年8月10日,投奔安徽立煌(今金寨縣)第十戰區的楊根奎聽到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次日,第十戰區政治部給楊根奎簽發了差假證(相當於通行證),每人一套新軍服和幾百元路費,資助他們回重慶。行至河南南陽,楊根奎遇到原川軍29軍副軍長、時任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的孫震。孫震告訴楊根奎,不用去重慶了,國民政府要還都南京的。楊根奎想,抗戰都結束了,還是回家吧。他給家裡寫了封信,寄了張照片。當初一同逃出戰俘營的另三人則留在孫震處效力。胡宗南得知楊根奎是當年的「八百壯士」,便親自給他簽發差假證,還發了路費5萬元。楊根奎花了2萬多元買了一匹布,算是衣錦還鄉了。

噩夢般的日子

楊根奎回到四川金堂白果場的家裡,不久就訂婚了。昔日的打鐵營生已經難以度日,他到了成都,被錄取入成都軍官大隊24中隊。之後,又在奉節遇到了原88師師長、時任16兵團司令的孫元良,被任命為127師中校偵察隊長,後又任命他為124軍223師少將副師長,赴四川新繁上任。此時已是1949年12月。124軍軍長吳峻人藉故未予認可。無奈之下,楊根奎又回到了白果場的家裡,隨即聽說124軍起義了。

家鄉金堂縣白果場,楊根奎用舊名字「楊耀輝」過起了昔日的鐵匠生活。同村人只知道他當過國民黨兵,無人知曉他的軍官身份、「八百壯士」的身份。儘管如此,在「四清運動」中,他還是被劃為「五類分子」。楊根奎將珍藏多年的「謝晉元紀念章」帶到高板區派出所,欲證明自己雖是國軍編製,卻是抗戰軍人,從未打過內戰。但此舉卻給他招來更大的禍患,紀念章被當場沒收,人被當即關押,趕了二十多里路到派出所送飯的大兒子也被拒之門外。

「文革」中,楊根奎和當地的舊保長、地主一起成為時常當眾表演「跪瓦礫」、「跪高板凳」的「老運動員」。楊根奎回憶起「文革」那段和裕溪口戰俘營一樣的噩夢日子時說:「當時最惱火(痛苦)的是,(造反派)問你‘坐快車’還是‘坐慢車’。‘坐快車’,就是讓你躺在地上,拉著你的腿往前跑,背就在坑窪的地上磨,磨出血;‘坐慢車’,就是慢慢拉著走。殘忍得很啊!」

「一無所有」

在「打倒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把國民黨的偽軍官楊耀輝抓出來」的口號聲中,楊根奎明白,僅僅暴露了國民黨士兵身份,尚且如此,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軍官身份,不用說「223師少將副師長」,哪怕是連長排長,他也將死無葬身之地。這位隱藏著昔日英勇故事和英雄身份的壯士,默默忍受著一次又一次非人的折磨。

更加令人心驚膽戰的事情發生了。楊根奎所在大隊的書記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楊根奎的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楊根奎身著國軍中尉排長軍服,腰裡別著兩支手槍。面對「罪證」,身處絕境的楊根奎一口咬定照片上的年輕人不是自己。幸運的是,他只在當地使用的名字「楊耀輝」,在國軍檔案中始終沒能查到記錄,加之多年磨難讓楊根奎過早地蒼老,最終讓他躲過了更為殘酷的迫害。

在那段苦難而漫長的歲月中,「楊根奎」三個字,曾經成為這位「楊耀輝」最恐懼的噩夢。這讓人想起南京日本投降儀式上曾擔任警衛營長的趙振英,在那個扭曲的年代裡,自己也覺得那是一段「不光彩的歷史」,而不敢提及、羞於提及。

待到那場全民族的噩夢逐漸醒來後,家人和鄰居才漸漸從楊根奎的口中聽到「八百壯士」、「四行倉庫保衛戰」這些昔日無比陌生的故事。楊根奎如今不必再隱姓埋名,可以自豪地講述他的抗戰故事了。但當被問及這些年來得到了什麼樣的待遇時,回答竟是「一無所有」。

「我是為祖國而抗日的啊!」

九十高齡的楊根奎,沒有醫療保障,沒有退休金。老人有8個子女,目前和小兒子一起居住。全家有六七畝地,以種地和外出打工為生。2005年,楊根奎看到楊養正被評為「感動重慶十大人物」的報導。楊養正獲得的認同,讓楊根奎欣慰。他嘗試著找到金堂縣相關部門,但他得到的答覆是:「那你只有去臺灣找國民黨給你落實政策。」講到這些,老人顫抖的聲音中,有一絲無奈、一絲酸楚:「我是為祖國而抗日的啊!」

在講述他的經歷的時候,老人的假牙不時松落,他邊扶正邊滿懷歉意地告訴我們:「這個假牙是六七年前在成都配的,不好用了,捨不得配,一直沒買新的。」「還有我這眼睛,右眼已經幾乎看不見東西了,這是守四行倉庫時被日軍使用的催淚彈熏的,老了又有白內障。」如今,楊根奎最大的心願,是能找回當年被沒收的那枚「謝晉元紀念章」。

美國導演斯皮爾伯格曾引用父親當年形容二戰老兵們心境的話說:「我們不怕死亡,我們怕被遺忘。」

老兵在慢慢凋零,一代抗戰老兵的榮光,永不凋零。該為老兵當年緊握鋼槍的手,換上一束康乃馨了!



来源: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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