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百位文學藝術家手抄珍藏紀念冊》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即日起在全國發行。「百位文學藝術家」的名單裡,有些名字是意料之中的,如賀敬之、鐵凝——吃人嘴短的規距是顛簸不破的真理,官飯也是飯,概莫能外。而另一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葉兆言、蘇童,還有馮驥才,甚至周國平。
就事論事,無甚新鮮。引用一則評論,「能夠邀請百位著名作家親自動筆,去抄反文學、反藝術、反思想的領導講話,這本身就極不尋常。更不尋常的是,這些作家居然都欣然接受了,儘管他們比誰都清楚這個講話的政治歷史意義。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文藝如此墮落,所謂諾貝爾文學獎簡直是天方夜譚。這反過來說明,70年過去了,我們還在原地踏步,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是集體的惡,沒有人是無辜的。」除了諾獎云云失實,其他基本靠譜。
為邪惡伴舞,是多年來所謂「文學藝術家」的本分。即使環境相對寬鬆有些年頭了,故態復萌的慣性發作,也是情理之中吧。跪趴的姿態久了,要習慣站立也不容易。如果僅此而已,此事只值微博上敲那麼三五行字的事情。
真正可觀的,是「文學藝術家」們的華麗圓場。葉兆言先生算一個路數,歸納起來就一句話「不當回事」。他不無輕鬆地表白「確實有些丟人,黃泥巴掉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吃蒼蠅的感覺很不好,對於「講話」,自小沒什麼好感。我為自己的不當回事深深懊悔,有些事不能不當回事。在抄寫時,寫到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為人民大眾,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慶幸,今天似乎已沒有這些詞彙了。我以為它已經不能再傷害我們,但是事實顯然不是,這個紙老虎仍然狠狠地刺痛了我。」
葉先生大概是生活在象牙塔裡的,不知道「紅歌潮」從西南燒遍全國的盛況空前,不知道滿屏的諜戰片群魔亂舞,遂可瀟灑地「不當回事」。即便如此,抄寫這樣一份「自小沒什麼好感」、又「覺得好笑」的東西,拿去面對大眾公開出版,他又是拿什麼「不當回事」呢?「深深懊悔」、「狠狠刺痛」,掩不住是拿自己「不當回事」,拿讀者大眾「不當回事」,自吃蒼蠅,且心安理得地給別人吃。
一個作家,也許當不了荷矛的戰士,也承受不起社會良心的重任,至少應該做到真誠表達。在爛泥地裡打滾之後,還要擠出一點肉麻的笑容,以示自我作踐得輕鬆坦然,真該改行去當戲子的。而且,是那樣一種戲子——賣藝、賣身、賣笑,並向恩客贈送一份不太新鮮的靈魂。葉先生可以考慮一下,那比當作家更有前途,而且收益更多些。
與葉先生的瀟灑應付不同,著名學者周國平彷彿很鄭重,專發了一篇博文,題為「紀念《講話》時我紀念什麼?」。照例,談自己的早年經歷,面對「講話」是如何沈重、如何矛盾。又把2004年的「立此存照」翻出來,以示早已反思: 「回頭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耗費在與自己的精神本能作鬥爭上了,而他們本來是應該讓它結出創造的果實的。」繞場一週、時光穿越後華麗轉身,「 如此看來,在紀念《講話》時,我紀念的是自己的一段心路歷程。那麼,通過參與手抄活動能否表達我的紀念呢?顯然不能,反而是把它遮蔽和扭曲了。這就是我的糊塗之處。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向人們說明,此紀念非彼紀念,現在我對《講話》的認識以我的反思為準。」
周先生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沒有採取葉兆言那種故作瀟灑的迴避態度。他試圖證明同樣是手抄講話的行為,他和賀敬之們適用不同的道義責任評判標準。他承擔「糊塗」的無心之過,卻不忘表白高尚純良的動機。乃至他完美的智性也在先知先覺的「當年就有」的反思中充分體現,這種智力與道德的雙重優越感賦予他解釋自身行為的全權——「以我為準」。
然而,無論是葉先生的故作瀟灑,還是周先生的以我為準,大概都是無效的。公共領域的
道德標準以行為後果為準。賀敬之的抄,與葉兆言的抄、周國平的抄,都是一樣的。而越是標榜動機無瑕、明白事理,越是顯出人格分裂的巨大落差。這一點上,葉、週二先生,甚至比賀敬之之流更不如。
賀這樣做了一輩子吹鼓手,「好官我自為之」一路走來,到了風燭殘年、行屍走肉的人生末路,大可「彪悍的人生不用解釋」——因為本無道理可講。他注定將與他的時代一起,走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而葉、周兩位先生標誌著中國的「文學藝術家」正在從賀敬之、郭沫若之類的馴服工具,進化為現代犬儒。
與老一輩馴服工具不同,現代犬儒並不依靠飼主的賞識為生,似乎也不以飼主的賞識為榮。他們不會以宏大理想主義敘事的意識形態話語自我麻痺,那是老一輩馴服工具的低級趣味——恰恰相反,他們秀自己的清醒、秀自己的反思,以此建立聲譽、樹立形象。可是,反思、清醒、智慧和行為無關。僅僅一千塊錢或者所謂「人情」,就輕易做出人格分裂的行為。而且,事後他們又會從清醒、智性、反思等等「好詞兒」中找到輕鬆解脫的理由,彷彿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如果說馴服工具是出於服從的義務踐踏和歪曲價值觀,那麼現代犬儒則是堂而皇之地把價值觀與行為隔離,以正常的道德感坦然作惡。這是多麼可怕啊!
事關自由意志。馴服工具是以自願為奴否定自由意志,現代犬儒則是取消了自由意志的日常意義。自由意志就是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價值觀選擇行為,並承擔後果。而現代犬儒有清醒的價值觀,也有明確的行為,卻是分離的兩截。「我什麼都明白,但是我不在乎」、「我什麼都明白,但是我得那樣做」,價值觀被內卷為純粹精神活動、智力遊戲,無關公共領域活動。這樣空洞化的自由意志還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談資與消遣,名士作派的裝飾品。
對作家而言,自由意志的喪失意味著創作生命的結束。老一輩作家如老舍、曹禺被極權規訓、裹挾後,再也沒有優秀的作品問世。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今天荒疏、萎縮的中國文壇難道沒有這樣的問題嗎?今天已然從無權沉默的高壓時代走出,現代犬儒照樣為邪惡伴舞——甚至多了一份智性的、瀟灑的坦然。只能感慨,自我閹割的刀子,比旁人的屠刀更鋒利些。
或者,真到了魯迅所言,少讀甚至不讀中國書的時候了……如果犬儒的毒素遍佈這個社會,將是什麼光景?在清醒中麻木、在反思中順服、在厭惡中配合——所有美好都被活埋於概念、辭藻的華麗墳塚,活死人的社會是沒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