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國家大事」,這幾乎是當年每個知青基本的政治素養。我也不例外,對國內外時政新聞非常關注。當時,我們雖然遠在邊陲,但並不封閉。很多大事要事,我們都能從廣播和報紙上知道。所以大家對郵遞員特別有好感,他不但帶來溫暖的家信和友人問候,還帶來「政治食糧」報紙。
我們一般都會從報紙的字裡行間,發現一些政治信息。尤其是林彪事件,就是我們在《參考消息》等報章和廣播中推測出來的,當時在連隊引起了很大的躁動,我自己也差點成了散佈謠言的反革命。
我最早的異樣感覺是來自半導體收音機。我們宿舍裡只有一個上海知青有個半導體收音機,是紅旗牌的,音質很好,還能收到莫斯科的華語廣播(當時收聽蘇聯臺,就是收聽敵臺,是要受到政治處分的,所以沒有知青去惹這個麻煩)。
9月29日晚上,我們在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播關於國慶招待會的消息時,發現一直主持這種招待會的周恩來沒有出席。接著,從10月1日國慶節那天的廣播中,我們雖然聽到了周恩來的名字,但是歷年來在國慶節都出面的毛澤東和林彪沒有公開露面。本來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要反覆收聽《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兩報一刊」)的社論,但是那天竟破天荒地沒有發表任何社論。
尤其是10月2日,我們收聽到《人民日報》一篇署名「黎帆」的政論文章,標題是《學習魯迅反對假馬克思主義的鬥爭精神》。文章提醒人們:「要分清營壘,拔去從背後射來的毒箭」。誰是假馬克主義者?誰在背後放毒箭?一連串的疑問,在知青中蔓延開來。疑惑歸疑惑,議論歸議論,實際上無論是上級領導,還是連隊群眾,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於是我就跑到連部翻看《參考消息》,想從國外的報導中,找出點答案。那個時候,《參考消息》沒有一定級別的黨員幹部是看不到的。但是那年年初,我已經在連隊黨支部會議上被批准入黨,並且還臨時被任命為副指導員,所以連黨支部那唯一一份的《參考消息》我得以能夠經常看到。而其他我們連的任何知青,當時都不可能看到這份由專人登記保管的報紙的。
記得是在國慶節上班後的某一天,我從10月1日出版的《參考消息》上,發現了一條《紐約時報》新聞社發自莫斯科的9月27日電訊,這則消息上說:「勃列日涅夫在訪問巴爾幹國家回來後,立即在機場同政治局的其他委員舉行了緊急會議,是為了……或者是估計關於中國發生異常事件的消息」。我感到非常奇怪,幾乎一整夜都在想:中國發生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件,令勃列日涅夫深夜一下飛機就舉行會議來研究中國問題——但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的《參考消息》還刊登了塔斯社紐約28日的電訊,標題是《葛羅米柯談中國問題》,葛羅米柯當時是蘇聯的外交部長。消息說:「他在今天的聯大會議上說:‘……作為這些計謀的目擊者的那一代人還沒有退出生活的舞臺’」。這帶有威脅語氣的話是什麼意思?雖然艱澀而難懂,但我想可能是中國政壇高層出了某些事情,否則不會引得外國政要如此隱晦的表達,而且他是談「中國問題」時說這樣話的。
接著10月2日的《參考消息》又轉載了共同社東京30日電,雲9月29日下午,尼克松在白宮和葛羅米柯會談。「單獨討論了中國問題」,「單獨會談半小時,甚至不用譯員」。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如此秘密,問題如此嚴重,中國肯定出什麼事了!」
這天的《參考消息》還刊登了英國《泰晤士報》的29日電訊,標題是《蘇聯刪去了對中國的警告,令人迷惑不解》。文中說,在29日莫斯科時間1點24分播發的葛羅米柯在聯大發言英文文本中,對中國的警告的被刪除了。「可能是勃列日涅夫在最後時刻下令修改了這篇講話。」我據此分析,中國確實發生了事情,而且一開始似乎對蘇聯非常有利,但後來的發展卻又似乎不太有利,故才會有刪改文稿的事情發生,否則便不好解釋了。
不幾天10月6日的《參考消息》在第3版刊登了蘇丹共產黨人凱爾文一個月前(9月9日)在《尼羅河鏡報》上發表的文章《對付反動政變的解毒劑》,此文很長,但《參考消息》在其文前發了一個摘要。摘要文字驚人之短,只有一句話:「莫斯科的傀儡在阿聯和蘇丹搞政變,是蘇聯要使這些國家完全屈服於他」。
這是近1個月前的文章,現在在《參考消息》上全文發表,肯定有政治背景和政治含義。我當時想:「這是不是在暗示:中國也有人要搞政變,而此人是蘇聯的傀儡呢?」隨後,我在日記中寫了一篇短文,標題是《發生了什麼?》。並且把我的猜測與排裡的北京知青講了,希望他們或者寫信,或者打電報,問一下家裡是否確實有事情發生?
尤其讓我們驚訝的是10月8日收聽到的廣播,毛澤東會見了衣索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但是過去這種場合都有林彪陪同,而這次沒有!這太不尋常了,於是我想起了10月2日《人民日報》那篇學習魯迅文章的作者——「黎帆」。從文革開始,幾乎所有重要文章的署名,都有深奧的含義。比如「江河」,是指「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核心小組」;「龍峻渠」指的是「黑龍江省軍區」等等。難道這個「黎帆」是「林反」的諧音?是「林彪反」了?
推測到這裡,我感到渾身都冒汗了,想都不敢往下想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坐著嘣嘣車(即拖斗車,因為他發出的聲音是嘭嘭的,所以我們都叫之為嘣嘣車)到營部打聽。營教導員說我神經過敏,訓了我一頓。但是政治保衛幹事(營黨委委員,矮矮的個子,姓魏)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裡說:「你吃豹子膽了,你這是反黨,你知道不知道!林彪是毛澤東的接班人,已經寫在黨章裡了。幸虧營黨委還沒有批准你入黨,否則不是混進個反革命分子來了嗎!」
我讓他這麼一說,真是嚇怕了,後悔不該如此莽撞和幼稚——我這不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嘛!。好在就是在這天中午,郵遞員帶來了好幾封北京來信,幾乎都說道:「那個副統帥出事了!」魏幹事在食堂也聽說了,連飯都沒吃,一溜小跑找到我說:「你趕快回連隊吧!好像是有事了。」
我當時真是驚呆了,馬上向連隊奔去。連隊離營部25華里,我只走了不到2個小時。路過一連時,我還特意把十八中的同學郭新渝叫了出來,告訴了可能發生事的消息,郭新渝當時真的驚呆了。我來不及多說,以習慣的動作與之告別,快步趕往八連。快到連部的時候,一個北京女知青(她父母都是軍隊領導幹部,是高幹子弟)走了過來,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聲:「常排長,我爸來信了,說林彪垮臺了!」
那幾天,無論是在田間,還是在食堂,無論是在知青宿舍,還是在老鄉家裡,大家都悄悄地議論開了。但是稍後一封北京來信,引起了我們一場後續性的、也是錯誤性的推斷。那封信說:林彪9月13日叛逃。我和一班長朱小明(北京知青)、連隊通信員華繼蔭(上海知青)等查看了所有的近期報紙,發現9月14日至25日的《人民日報》等大報上,都有「林彪」的詞句出現。26日越南勞動黨代表團團長黎清毅在宴會上致辭時,還和往常一樣說:祝林彪身體健康。但我注意到,作為東道主的李先念在致辭時,一個字也沒提到林彪。於是我們判斷,9月13日叛逃可能有誤,如果是13日已經叛逃了,那麼以上的報導證明新聞單位和兄弟黨領袖們或者不知道,或者就是在25號前後才叛逃的。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完全判斷錯了。林彪確實是13日叛逃,並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荒原之中。
我們正式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在1971年的11月1日了。那天連裡召開了幹部會議,由呂金龍指導員傳達了中共中央關於林彪、陳伯達反黨集團的七個文件。其中一份是由毛澤東9月18日批示「照發」的文件,這個文件的第一句話就是:「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於1971年9月13日倉皇出逃,狼狽投敵,叛黨叛國,自取滅亡。」
(原標題:1971年9月,我們也猜測「出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