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是歐洲最體弱多病的國家。現在,該國人民雖比當初在共產統治下自由得多,平均壽命卻也跟著縮短。男性尤其如此。高死亡率加上低出生率,導致這個全球第七大國的人口每年減少五十萬以上。二○○六年,總理普京(Vladimir Putin)在對俄國聯邦議會發表國會演說時,將俄國的人口危機稱為「我們國家當前最迫切的問題」。
俄國的人口動亂現象已持續了好幾個世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一九一七年的革命,加上次年的一場流行性感冒,導致該國的人口在一九二三年比一九一四年少了六百萬。後來的飢荒與史達林在一九三二至三三年間推行的農業集體化,又造成了至少一千萬人死亡——這項後果極為悲慘,在一九三七年的人口普查中揭露此一事實的統計學家因此遭到史達林處死。
除了白俄羅斯之外,俄羅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損失最慘重的國家。在打敗納粹德國的過程裡,蘇聯喪失了至少兩千萬名士兵,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俄羅斯人。等到終於有人有機會數算存活下來的國民,才發現中年男女的比例竟然是六十比一百。往後幾年,人口逐漸復甦成長。一時之間,男性的比例也逐漸回升。不過,從一九八○年代末期以來,男性死亡率又再次上揚,以致男性在全國人口中所佔的比例再度無量下跌。
二○○八年,俄國女性的平均壽命為七十三歲,比日本少了十三歲,和泰國差不多。那麼男性呢?今天,俄國男性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九歲。這個「六十減一」的數字比起一九八○年代中期還少了九歲。世界上沒有其他工業國家出現過這樣的逆向發展,而且男女平均壽命之間高達十四歲的落差,恐怕也是和平時期的世界記錄。在全球男性平均壽命的排行榜上,俄國的名次為一百六十四,介於柬埔寨與迦納之間,比孟加拉男性少四年,比印度男性少七年,比巴西或印尼男性更是少了九年。
這種現象比戰爭還糟糕。俄國男性吃得不多,經常以暴力對待自己和別人,經常生病,撒手人寰的更是頻繁。為什麼?
印地安納大學的社會學家威廉.普賴德莫爾(William Pridemore)說的也許沒錯:「市場化導致蘇聯國家父權主義的失靈,包括國家的社會安全網,以及醫療、住宅與糧食方面的保證,從而對人口造成災難性的影響。」堤摩西.赫倫尼亞克(Timothy Heleniak)為人口資料局進行的研究,其中提出的說法可能正中要害:「俄國的男性似乎比女性更容易受到經濟與社會混亂影響。」不過,問題的根源其實始於「市場化」之前。在市場革命以前,就先出現了「伏特加革命」(vodks revolution)。這場革命發生於一九八八年。
一九八○年代中期,蘇聯改革派領袖戈巴契夫曾致力反酒。他關閉了國營釀酒廠、禁止商店在下午兩點之前販賣酒類商品,也提高了伏特加的價格。這是他「改革」(perestroika)政策的一部分,結果促成男性平均壽命延長三年。不過,這場改革運動卻在一九八八年喊停,原因是非法釀酒廠迅速取代了國營事業,導致國家流失稅收。一瓶伏特加的價格原本是一公斤香腸的兩倍,但國家的管制放鬆之後,價格隨即跌為一公斤香腸的一半。俄國男性對於此一發展的反應正如意料:狂喝濫飲從此展開,為數龐大的男人都喝酒喝得丟了性命。往後六年間,男性死亡人數都增加五十萬,平均壽命隨之縮短七年。
隨著數以百萬計的男性以酒代食,世界衛生組織估計,俄國記錄在案的死亡人數,約有三分之一的死因是酒精中毒、酒精相關疾病(如心臟病)或營養不良。意外與自殺致死的人數也迅速飆增。這實在是一場大災難。一九九二年,俄國的人口成長達到巔峰,轉為逐漸縮減。就在這一切發生的同時,戈巴契夫也遭到驅趕下臺,由葉利欽取而代之;禁酒的取代為酗酒的。
除了飲酒現象之外,俄國還有其他許多的改變。大體上而言,俄國女性對於新的政經秩序的調適方式,與西方婦女並無不同。她們生的孩子愈來愈少,生孩子的時間也愈來愈晚。她們採用現代避孕措施,而不是墮胎。她們經常擺脫不幸的婚姻,趕走不懂得疼惜她們的伴侶。男性沒有那麼善於調適,只好靠伏特加麻痺痛苦。
一九九三年,我隨同十幾名俄國科學家到西伯利亞從事為期三週的實地研究。這群科學家的狀況不太好。有些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領到薪資,還有人好幾年不曾與太太見過面。除了價格低得荒唐的伏特加之外,商店裡似乎也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買。這些飽學之士喝起酒來的模樣實在難以言喻,真的是一瓶接著一瓶。一天晚上,我們在鄰近北極圈的一條河流岸邊紮營過夜,我試圖跟上他們的酒量,結果因此在床上躺了兩天,宿醉更是持續了整整一個星期。我接著就搭機回家,那群科學家則是待了下來。現在,他們大多數都已經不在人世了。直截了當地說,數以百萬計的俄國男性——不論背景與資歷——都因為喝酒而淪入早夭的下場。
在伏特加造成的危害與生育率下滑的影響下,俄國部分地區已經出現了人口空洞化的現象。二○○八年,《衛報》記者盧克·哈丁(Luke Harding)走訪俄國西部的斯羅吉(Slyozi)。這座村莊距離拉脫維亞只有四十公里,而拉脫維亞也是歐盟的新邊界。他發現,這座村莊的人口從五十年前的一百人縮減到只有四人,而且這四人全是女性。最後的一個男人在前一年去世了。他報導指出:「俄國至少有三萬四千座村莊的居民都不滿十人。」另一座名叫維利亞(Velye)的村莊還有幾個男人,但村裡年紀最大的婦女,七十九歲的吉奈妲對哈丁表示:「酗酒是這裡的一個大問題。男人一拿到退休金就去買酒喝。他們什麼都喝——私釀酒也喝,甚至窗戶清潔劑也喝。」
在偏遠地區,人口衰退的現象不僅是高死亡率造成的結果,人口外移也是一大原因。北極區和西伯利亞的大片地區都隨著工作機會消失、基礎設施的荒廢,而遭到居民遺棄。沒有人想要被困在暖氣系統漏氣的北極區市鎮裡。俄國北極區的三大城——軍事大城莫曼斯克(Murmansk)、金屬煉製大城諾利斯克(Norilsk)與煤礦大城佛庫塔(Vorkuta),從一九九○年以來,都已流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俄國人向來都是國家意識極重的民族,對於這種人口衰退現象已經開始感到不安。海參崴周圍的遠東地區在一九九○年之後已經喪失了五分之一的本土人口,當地許多區域都已成了中國移民的聚居地。這些中國移民絕大多數都是在寒帶針葉林購買了伐木權的中國公司所僱用的臨時工人。不過,有些人懷疑俄國是否有可能保住這個莫斯科以東佔地廣及七個時區的地區。中國在鄰接俄國遠東邊界的省分共有一億兩千萬居民,但俄國遠東地區的人口卻只有七百萬。
「俄國人的俄國」是句常見的口號,但隨著俄國人成為垂死的種族,這項政策顯然並不可行。引進新的俄國人也許可以是其中一種解決方案。「積極接受外來移民是減緩或遏止俄國人口縮減的唯一方法,」俄羅斯科學研究院(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的人口學中心主任維史奈瓦斯基(Anatoly Vishnevsky)指出。
這樣的發展終究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紐約人口理事會的保羅.德莫尼(Paul Demeny)比較了俄羅斯與葉門的人口趨勢。一九五○年,葉門的居民不到五百萬人,俄國則是一億三百萬人。在俄羅斯這個大國眼中,葉門根本微不足道。然而,隨著俄國的人口數不斷下滑,葉門的生育率卻是全球第六高。按照當前的趨勢,如果平均壽命持續延長,生育率也維持在高檔,葉門的人口數將在二○五○年以前達到一億三百萬,俄國則是會跌回同樣的數字。
葉門的人口會多過俄國?我不認為這種現象真的會發生,但光是這樣的可能性,想必就足以讓聖彼得堡乃至海參崴的俄國人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