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來的雷鋒能走多遠?(看中國配圖)
三月裡有這麼一天,屬於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三月五日,因為毛澤東的題詞而被官方欽定為一個盛大節日。這個「節日」,在大陸中國人的生活中一直是一個坎兒,總要「跨一下」才能邁過去。
雷鋒,在22歲那年死於意外傷害,如果活到現在,已經是72歲高齡的老人了。他也確實老了,進京領受光榮的雷鋒班班長抱怨:孩子們已經不認識雷鋒了。
作為一個神聖的精神符號,雷鋒一直攪動著許多人的神經。當好人,做好事,他們理解的雷鋒便是這樣。問題在於,這樣的理解絕非官方所樂見,他們總要加一個不容置疑的定語在前頭:永遠跟黨走,把黨的溫暖送到千家萬戶。聽黨的話的人,才叫好人;做為黨爭光的事,才能叫好事。雷鋒的解釋權在意識形態掌控者手裡,他們絕不會放任他被矮化為一個泛愛志願者。真假難辨的「雷鋒日記」以及諸多「平凡而偉大」的英雄事跡,塑造的就是一個具有高度黨性原則的「毛澤東的好戰士」,無條件聽從黨的指令,以為黨獻身為最高目的的「革命烈士」。
雷鋒顯得非常純粹,因平凡而有說服力,因忠誠而令人自慚形穢。在他面前,每個人都很糾結:既膜拜又嫉妒。我們為什麼不能心無雜念,把自己鍛造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好學生?
這是一道考題,給予人無限的憧憬:如果你願意,你也能。雷鋒可以無窮地複製下去。這是文宣操盤手最得意的陽謀:讓你誤以為夠得著,你就會模仿去做。
孤兒雷鋒,在新政權啟發下,迅速完成了革命化的進程,他接受了階級社會和階級鬥爭的概念,愛憎分明:將親人之死怪罪於以前的社會,不幸的根源在於存在一個「剝削階級」,他們的本質是吸血鬼,只有將他們鏟除乾淨,才有好日子過;帶給窮苦大眾好日子和奔頭的,是共產黨和毛主席——在當時的宣傳語境裡,共產黨其實就是毛主席的黨,毛主席就是全能的神祇,他創造了萬物,又被萬物所感恩。感恩,然後奉獻生命,就是人民中國主人翁們的天職和使命。
通過否定歷史和宗教,也藉助血腥的祭祀,新政權把寄生麾下的人民變成了精神孤兒。他給予他們一個嶄新的主:革命領袖毛主席。膜拜,服從,犧牲,信眾前面只有華山一條路。
一個渴望向上爬的人必然走到雷鋒那一步。所以,雷鋒是自我趨附與政權塑造的產物,不存在一個赤子雷鋒。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規定動作,不過他做得更可愛些罷了。
讀「雷鋒日記」,我看到的是一個極度自虐和受虐者的表白,他的人生就是用來證明忠誠的。在一次次被組織確認的過程中,他獲得了極大的快感。他得到了自我實現,書寫那些多情的文字,一點也不會痛苦,反而充滿了莫名的快樂。向組織交心是痛苦的,但交出去之後卻是興奮。因為能被信任而得到交心的機會,這才是歸屬感的獲得。自己人,同志,獲得這樣的認可,意味著一個年輕人不可限量的前途。雷鋒正在向風光無限好的高處攀去。
寫日記就是給組織看。整個社會處於「做好事表忠心」的全面競爭狀態,誰做得極端誰就有機會。
寫日記就是自我表現,準備被伯樂「發現」。那時的英雄都有一本日記:記錄自己學習毛澤東思想狠鬥私字,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脫離低級趣味,成為革命戰士的過程。那樣做,是懷有出人頭地的夢想:期待出現奇蹟,從而改變命運。「雷鋒日記」既出,一個私密的文體便淪落為一個無恥的婊子,人們被迫泯滅自己的內心生活,把一顆扭曲的心交給了魔鬼。
當時,人群被強行分成兩類: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和貧下中農革命後代。不甘於滅亡的壞人得有「表現」,才能免於更殘酷的命運;革命後代,誰能出類拔萃,引人注目,就能有機會步步高陞。異常策略才能獲勝,所以,大家挖空心思,製造奇蹟,在為新時代製造祥瑞,人倫慘劇駭人聽聞,自鎮壓反革命、批判胡適、反右到大躍進以後的中國大陸,基本上處於不可理喻的癔症狀態。雷鋒的出現毫不奇怪。他只是恰巧被看中了。他的死本是一場事故,中止了瀋陽軍區培養長線大英雄的計畫,只得將錯就錯,提前讓「英雄」出籠。他們費心揣摩:一個平凡的士兵應該更合上面胃口。他們押對了寶。這個恭順、熱情,一心向黨的戰士,得到了毛澤東們的首肯。通過題詞,年輕的雷鋒被納入共產主義英雄的譜系之中,而且後來者居上,成為一尊老少皆宜的英雄。
在雷鋒身上,完全消滅了慾望,向上爬成為紅色接班人的慾望除外。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純潔」地生活著,令有私慾的人無地自容。他從不會有寂寞、無聊的時候,反省、學習、做好事,我們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無慾的英雄,猶如一團烈火,除了燃燒還是燃燒。他的所有缺點都是可愛前提下的瑕疵,甚至因為瑕疵的存在而更顯高尚。在他心裏有一個光明的世界,被毛澤東思想照耀而自足的世界。生命的摸索,性的嘗試,對死亡的恐懼,這些內容一概失蹤了。更不存在對未知的探求,真理就是毛主席,每個人所需要的就是相信,無須費力去尋找。一個明亮得單純得令人窒息的世界:不存在未知,無須知道未知,一切都是已知,是信服。在這樣的精神空間裡,思想停止發育,人變得「單純」,實則是愚笨和呆滯。人們那股玩命的工作熱情,除了出於表現不得不之外,恐怕也是一種宣泄——壓抑的精神總歸要有自己的出口。
反右,大躍進,瘋狂的飢餓,在他身上無一絲痕跡。他永遠生活得光明燦爛,還有捐不完的餘錢。溫柔的溫暖的雷鋒,抹去了專制黑暗年代的殘酷底色,為其塗抹上厚厚一層胭脂,讓處於痛苦和飢餓的人望梅止渴,讓後來者產生偉大的錯覺,以為存在過一個春風般溫暖的和諧社會。雷鋒和他的締造者,虛構了一種夢幻般的同志式人際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有不少過來人不願意推倒偶像。
雷鋒存在的前提是,懶漢輩出,人人不能自立,政府完全失職。
在他死後五十一年後,當局高調重振學雷鋒運動,是企圖用「雷鋒精神」替代信仰缺失,安慰感覺冰冷的人群,讓他們重新回到感恩的戲劇情境中去,捨不得離開即將傾覆的泰坦尼克號巨輪。
你可以通過行政指令逼迫學生學雷鋒,也會有轟轟烈烈的喧鬧效果,但最終會激起強烈的厭惡感,他們不可能認同一個虛假的偶像。我讀「雷鋒日記」時,體驗到非常可怕的荒謬感。強行推行學雷鋒,必然造成青少年人格分裂,強化整個社會的偽飾作假風氣。
解決政權合法性危機,正途是還政於民,真心建設公民社會,而非回到愚昧的感恩社會。執政者要下決心剝離祖國和政權的畸形捆綁關係,從自我神化和強迫國民畏懼自己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你只是一屆政府,不是祖國的化身,更不可能是上帝。
政治不文明,則社會無道德。
即使退一萬步,雷鋒式的「做好事」絕不是行善。愛人之善發自內心,鼓勵人向善的宗教信仰是其源泉,他不為外在目的而生。心端正了,無道德社會才有可能逐步轉向道德社會。
毫無疑問,雷鋒是黑暗專制時代的病態樣本,是一個主體性喪失的悲劇人物。在這個甘於做馴服工具和螺絲釘的人身上,不會存在什麼道德富礦。在薄熙來的「唱紅打黑」破產之後,徹底拋棄那個年代的「政治遺產」,切斷與毛澤東時代臍帶聯繫,已經成為考驗當權者有無勇氣前行的試金石。一個人人渴慕的新新中國,容不得任何一尊愚民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