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至初二(57—58年),我親身經歷了反右派運動,留下的記憶是荒唐和害怕;初二至初三(58—59年),又親身經歷了大躍進運動,留下的記憶也是荒唐,但不害怕而是愚蠢,是那種極致的愚蠢,是那種「蠢得吃屎」蠢,全都是「吃屎的人做的吃屎的事」,蠢得可笑,卻笑不出聲來的,
一、深翻
從初中至高中六年,每逢夏收秋忙季節,學校都要組織兩次下鄉勞動(高三下學期除外),一般都在一星期到半個月左右。這大概是新中國的一個教育制度。
1958年的秋天,下鄉參加的秋收秋種的時間特別長,有將近一個月,地點是在離學校不算太遠的一個生產隊,主要內容是「深翻」,口號是「深翻一尺五,畝產一萬五」。
一根很長很長的有大姆指粗的麻繩繫著一把「雙輪雙鏵犁」,一位農民掌著犁,我們近百名同學在前面像牛一樣地拉著,把土一層一層地翻上來,一直要翻到一尺五寸深才夠標準,將地下的生土硬是翻上來,再將地面上的熟土翻下去。
這樣一種連一般的農民都能識別的愚蠢的行為,卻不知道是那個專家發明的,居然能在全中國順利推廣。
二、標語口號和漫畫
58年是大躍進的第一年,田野裡的勞動場面熱火朝天,到處是紅旗招展,到處是勞動號子和勞動歌聲,田間也搭有一些臨時舞臺開展宣傳活動。三天兩天打擂臺,你說深翻一尺五,我要深翻一尺八;你說畝產一萬斤,我說畝產兩萬斤,紅嘴白牙,信嘴亂吹,能吹的就是社會主義促進派,不能吹的就是社會主義促退派。誰願意當促退派呢,所以一個比著一個地吹,牛皮越吹越大。《人民日報》天天放衛星,最初的水稻衛星就有上萬斤了,後來三萬、五萬直線上升,最終上了十三萬,好像發生在廣西,我記得那是《人民日報》登的,我們都相信。
三天兩頭還開賽詩會,男女老少都上陣,同學們都有寫詩的指標,規定每人要寫幾十首。標語口號滿天飛,除了一類傳統的標語口號外,又有許多大躍進時代特色的標語口號如:「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趕上英國」、「東風壓倒西風」、「人民公社是天梯,共產主義是天堂」,還有「少年賽羅成」、「青年勝過趙子龍」、「老年賽黃忠」、「婦女勝過穆桂英」、「讓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公社社員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農家的牆壁上到處寫滿了標語,畫滿了漫畫,外祖母家的院牆上畫著兩幅畫:
一幅是在一片插有人民公社彩旗的田野上,有一個「豹眼黑鬚」、身材魁梧的武將正在拔蘿蔔,武將的雙手筆直地抓著一棵大蘿蔔的秧子,全身後傾,呲牙裂嘴,額頭上掛著幾粒汗珠子,蘿蔔卻只剛剛露出地面,旁邊配有文字:「想當年,我力拔山兮氣蓋世,到如今,卻拔不動家鄉的大蘿蔔!」說的是西楚霸王項羽。
又有一幅:一個渾身肌肉突顯,光著上身的驃悍的農民,手掣一把巨斧高舉空中,叉著腰威風凜凜地站立在一艘龍舟的船頭,船的兩側有蘭色的波浪圖案,前方則有陡峭的山崖。旁白:「天上沒有玉皇,海裡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老師在課堂上也講過這樣的畫是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的結合,全是「好作品」。
三、衛星試驗田
那年秋天,學校給每個中隊分配了一塊衛星試驗田,大約有兩分地。我是中隊長,假模假勢地領導同學們種試驗田。其實我只有十二歲,又不懂農活,真正領導種田的是班上的幾個大齡女同學。我們按照學校的統一規定,給每一塊地都進行了深翻,然後上了大量的底肥。雖說學校裡最不缺的就是糞肥,但每個班組都在搶,糞池老是空的。糞肥上足後,再將土覆蓋上,然後按照每畝200斤種子的標準播種。我們插上一根木牌子,上面寫著「二(二)中隊小麥衛星試驗田,指標:畝產兩萬斤。」
好不容易出芽了,黃蔥蔥的一片,所有的芽都是黃黃的,細細的,比綠荳芽還要細。為了讓這些苗兒過冬,我們又在上面鋪上一層稻草,第二年春天將稻草撤了,麥苗卻長不起來,直至麥熟季節,麥桿還只有筷子一般高,燈草一般粗,根本就不抽穗。偶有路邊的幾根麥子透風好,也只長桿兒不抽穗。有極少的麥苗總算抽穗結籽,可又都是敗籽,沒有一粒麥子是能磨出粉的。畝產兩萬斤成了笑話,畝產兩斤還差不多。
別的中隊的試驗田當然也一樣。
深翻密植的失敗太明顯了,可是誰也不再提這件事,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59年夏收極慘,公社大田裡的麥子,凡是深翻密植,被冠以樣板田、試驗田、衛星田的,基本上都是顆粒無收。只有少數老保守老頑固的農民們按老辦法種的自留地才有收成。
四、體育大躍進
現在一提到大躍進,似乎只有大煉鋼鐵和深翻密植,其實各行各業都在大躍進。例如體育,也搞了幾個月的大躍進。
體育大躍進的標準有兩條:一是人人都要達到勞衛制,二是人人都要成為運動員。這就叫做兩個「滿堂紅」。
我一向體育成績極差。例如60米賽跑,勞衛制的及格標準是9.6秒,而我的平時成績是13、4秒,要想通過短期的鍛練是根本不可能達標的。於是體育老師就安排了班上兩個跑得又快、力氣又大的同學左右架著我跑到終點,秒錶一掐,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反正是及格了。
又如爬桿,下面有高個兒的同學托著我的屁股,支撐我上到一定的高度,旁邊的兩根桿子上又有兩個同學再托著我繼續往上爬,勉強到了頂,就算及格了。
我乒乓球打得還可以,當然是業餘愛好,野路子,絕對夠不上運動員的水準。那時有一個規定,只要能連續擊敗三個對手就算三級運動員了。成了三級運動員後再連續擊敗三個三級運動員就成了二級運動員。我們班上比我乒乓球水平差的不要說三個,三十個也有,於是我很容易成為乒乓球三級運動員。其實按照這種辦法我還能當健將。
不過我們班上還是出了一個健將,那是體育委員,他確實是田徑能手,學校的田徑運動會,他一人就能得五、六項第一名,大家都認為他是真正的健將。
短短半個月,全校實現了兩個滿堂紅,學校放假一天,組織全體同學寫了一人高的大紅喜報,敲鑼打鼓地向幾十里外的縣政府去報了喜。
那天大概是縣政府規定的報喜日,各行各業報喜隊伍將整個縣城塞滿了,工人不上班,農民不種田,商人不開店、學生不上課,大家都去報喜。
當官的就喜歡搞這樣的蠢事,敲鑼打鼓地弄虛作假,禍國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