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石窟
這裡彙集了東西方各種各樣的神,無論是白皮膚的黑皮膚的還是黃皮膚的,都能在此找到各自的歡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世間只能有一個龜茲石窟,敦煌莫高窟只能是它的水中月,鏡中花而已。
陽光只有偶爾才能些微地進入洞中,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塵埃浮動黴菌暗生。自從這個地區的人們信仰了另外的神後,他們的金身被砸碎,他們放著神性光芒的眼睛被刺破,然後是遺忘,在一千年的遺忘中坍塌、剝落……
千年靈光乍現
從今天的新疆庫車城出發,向東南方向前進,穿過農田和沙漠地帶,越過縱橫的溝渠,最後到達渭干河一條支流河衝決的山谷,山谷高處有一很陡的山隘,就在河谷的兩岸,三分之一高的崖壁上,佈滿了纍纍的古代洞窟。
當手電筒光芒劃破洞中的黑暗,突然將燦爛的一角泄露了出來,彷彿一下解除了女巫的魔咒,洞窟中的一切瞬間走動復活起來。色彩流溢、飛天翱翔,車馬喧鬧,神態各異的天神——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的。佛祖的眼神從遙遠的歷史深處望來,宣諭著隱秘的聖示……
「這裡的壁畫是我們在中亞任何地方所能夠找到的最為精美的藝術品,它包括傳統的佛教繪畫的各種形態和場景,而且又幾乎具有純粹的古希臘特徵。」1905年,德國佛教美術史家、柏林民俗學博物館印度事務部研究員、格倫威德爾打開了坍塌、泥封了的洞窟口,裡面的斑斕色彩傾瀉而出。(《新疆佛教藝術》阿爾伯特·馮·勒柯克、恩斯特·瓦爾德施密特著,新疆教育出版社)
在封存了近千年後,人間的陽光重新打到佛的臉上。然而一個令人驚異又跺腳痛惜的情景發生了:滿牆壁畫上一種非常漂亮華麗、閃著光的紅銅色,漸漸地黯淡下去,無可挽回地在人們的眼前消失了,幾乎所有的洞窟都是如此,彷彿是佛以千年的修行,聚集了全部的能量,以便這最後的靈光一現。
即使靈光漸失,但洞窟裡依然華彩灼灼。壁畫的背景大量地使用了燃燒一般的磚紅色,紅色配以佛青色,有一種跳躍的感覺,而壁畫的人物又多用黃色、金紅色、淺緋紅色和深綠色。或許還嫌這些顏色不夠華麗,於是大面積地使用了金箔,可惜的是因為金子使用得太厚而大都被人從牆壁上刮走了。
「許多壁畫背景使用的顏色,都是那種貴重的、有光澤的、真正的佛青色,僅次於通常被使用的淺綠色和深棕紅色。在拱頂上,有時出現佛青、淺綠、黑、白等顏色的組合,從而產生一種令人驚異的吸引力」,格倫威德爾說。
這條蜿蜒伸入天山深處的渭干河的兩岸,像是一條長長的展示佛教藝術的長廊,河流出山口的崖谷間,是彙集了112個洞窟的庫木吐拉石窟,再向西往深山裡進入,忽見一片巍峨赤色崖體,那便是有236個洞窟的克孜爾石窟。再加上周邊的森木塞石窟和克孜爾尕哈石窟,在今天叫庫車,古代稱為龜茲國的地方,組成了龐大的龜茲石窟群。
這是一個不那麼容易理解的世界,但卻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往昔那些神態各異的神祇,在經歷千年的劫難後,依然生動在已然伊斯蘭化的氛圍裡。在高高的洞窟的穹頂上,那些不易被夠到的地方,這個神國世界還活著。
被格倫威德爾命名為「海馬窟」的洞窟的穹頂上,有一條以白綠色作為底色的裝飾帶,小小的一條帶飾,卻是一個無比神奇的世界。從左到右,也就是從進入者看到它的順序,先是一個馬頭蛇身的動物,馬的身上長著一對翅膀,前兩蹄呈騰飛奔跑狀,但後面的馬腿卻變成了一個纏繞了兩轉的蛇身;接下來是一隻奇異的白色駱駝,站在水中,頭部長了很多怪異的突出,頭上有一條彩色的鬃毛;駱駝的前面,是一條向前游動的三頭魚,三隻頭最中間的是一個向後回望著的人頭,向前望著的是一隻猴子的頭,還有一隻豬頭向前伸著;再前方是一個從水中露出來的弓箭手,他正把箭對準前方的一個長翅膀的馬頭蛇身怪物;獵人的前面出現了一隻龜,龜殼是三角形的;再向前是一隻金翅鳥,正從空中扑向一隻長著四只頭的蛇,或者是龍。而在這奇異的裝飾的烘襯下,海馬窟的拱頂上,是一片美麗的世界。
大光明王騎在一隻6條腿的大象身上,大象在瘋跑,王張著兩手似乎想抓住一棵樹,好制住大象。那本是一隻溫順的大象,因為此刻它恰好看到了一隻雌性的野像而情慾大發。這是告訴人們,無論動物還是人,都會因情瘋狂。
苦行者摩訶迦克凡,橫渡大洋來到一個三隻蛇保護的城市,得到了「願望寶石」,但嫉妒的蛇神搶走了寶石,摩訶迦克凡發誓要吸乾海水,於是他把自己披在肩上的紗帛放在海水裡,那紗果然在不斷地吸著大海,龍王不得不從水中出來,奉還寶石。
敦煌模本
看到這個佛國世界不由想到敦煌莫高窟。
公元366年,一個叫樂尊的和尚,雲遊到敦煌的三危山下,在沙漠傍晚出現的萬丈太陽金光的感召下,開始了為佛開鑿安身之家的行動,敦煌莫高窟千佛家族自此肇始。
從敦煌向東,天水的麥積山石窟、蘭州黃河岸邊的炳靈寺石窟、安西的榆林石窟、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再到洛陽的龍門石窟,佛一步一個腳印地向著東方的心腹之地浸染而來。
但是,這個樂尊自哪裡來?這種以窟安佛的方式自哪裡來?
佛說,佛滅度後,佛門四部眾弟子,當於清淨處修禪定,於是出現了「鑿仙窟以居禪」的修行方式。世界上最早的佛教石窟,當屬印度開鑿於公元前3世紀的、位於馬哈拉施特拉邦奧蘭加巴德的文達雅山中的阿旃陀石窟。阿旃陀石窟共開鑿了三十多個石窟,延續了500年。公元7世紀玄奘特意將拜謁這個石窟群列入自己的西行計畫,他看到了在疊嶺連嶂、重巒絕巘之間有高堂邃宇,重閣層臺,七十餘尺的大佛像背岩面壑地挺立在崖壁之上。
選擇一個遠離人間塵囂的地方,去開鑿洞窟,龜茲的石窟完全採用了這一思路,而龜茲正是信奉小乘佛教的地方。天山的餘脈,天山的溝壑,天山的雪水。一個個的洞窟就深藏在山的褶皺裡,斷崖絕壁之間,湍流溪澗之上,一座座洞窟如密密的蜂房一樣——克孜爾、庫木吐拉、森木塞、克孜爾尕哈……只要是能夠鑿壁塑佛的地方,都挖洞開龕,龜茲石窟遠不止上述四座,只不過由於年久毀損而以這四座保留洞窟最多,最為完整。
龜茲石窟群的四個石窟共有編號窟435個,現在存有壁畫的有150個窟,這和敦煌石窟群的規模相當(敦煌以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三處為一個大群落,共有552個窟),但是,龜茲石窟群卻比敦煌石窟破碎得多,除了這裡已經完全伊斯蘭化外,還有發生在上個世紀初的劫掠。洞窟牆壁上一塊塊邊緣切割整齊的地方,沒有了壁畫,醜陋得如瘡疤赫然在目。
龜茲石窟群中最大的克孜爾石窟開鑿於天山南部餘脈40米的崖壁上,也是背岩面水。渭干河流於谷底,河對面是一片赤紅色的山,陽光照耀的時候會一派紅光閃爍,彷彿聚滿了神靈。克孜爾在維吾爾語中就是紅色之意。
1979年-1981年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實習組用碳14的方式,為克孜爾千佛洞測定了年齡,克孜爾共有236個石窟,從開鑿於公元205年的第一個石窟到公元860年的最後一個石窟(正負之差均在一百年左右),持續不斷地開鑿了近七百年。龜茲石窟群的各石窟的開鑿時間,大都與克孜爾石窟相彷,而敦煌莫高窟開鑿於公元366年,比克孜爾石窟晚了近一個世紀,也就是說,在龜茲石窟開鑿了一百年後,這種鑿窟供佛的方式,才傳到敦煌。
龜茲國,龜茲人
古代叫做龜茲的地方,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一片綠洲。中原王朝最早記載龜茲的是《漢書》。早在西漢時期,龜茲就成了漢帝國爭奪絲綢之路控制權的兵家之地。《漢書·傅常鄭甘陳段傳》載:西域都護常惠曾發龜茲周邊國家兵力從三面圍攻龜茲,以討其先王殺漢使罪。兵未合,龜茲王先降。龜茲王絳賓娶烏孫漢解憂公主之女為妻,多次到長安朝賀。或許是迫於漢帝王之威或許是出於對東方文明的愛慕,龜茲衣服制度一度仿效中原。但是龜茲畢竟不與中原同俗同源,從公元1世紀到公元7世紀龜茲設立安西都護府,龜茲屢次與中原進行著控制與反控制的較量,其間有殘酷的戰爭,也有著和風細雨的文化滲透與交流。
玄奘西天取經路過龜茲,留下龜茲「文字取自印度,粗有改變」寥寥數語,就是這個「粗有改變」,讓後來的學者們窮經晧首幾十年。古代龜茲人是什麼人種,這裡為什麼會用印度的字母來書寫,他們與印度有什麼聯繫?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學者們從龜茲人使用的語言中推測出龜茲人有可能是很早很早以前從原始印歐人部落中分離出來的一支的結論。
但是龜茲人的來源似乎遠沒有那麼簡單,玄奘記載,龜茲人生了小孩子要用木頭將他的額頭壓扁,以扁額為美,而且「男女皆剪髮垂項」,(《晉書·西域傳》)只有國王不剪髮,「以錦冒頂」,用長長的錦帶包裹住頭部,腦後留兩根錦帶飄飄蕩蕩。
季羨林先生通過對龜茲語的考證,認定佛教並不是通過印度直接傳入中國,而是由中亞一個又一個民族接力傳遞,而在一站站的接力中,龜茲是重要的一環。
佛教徒營建洞窟以修行的方式,從印度第一個石窟阿旃陀石窟開始,跨越了帕米爾高原,在龜茲的山谷間找到了落腳之地。至於是誰先選擇了這裡,鑿開了第一塊山崖,是龜茲本地的僧眾,還是來自印度的信徒;誰在這裡塑造了第一尊佛身,誰在牆壁上點上丹青;誰在這裡開始了第一次的靜坐冥想的修行,已經無法考據了。龜茲石窟沒有像莫高窟一樣找到一個叫樂尊的和尚和那樣的一個感人的故事,但在這個人生命遠遠不能窮盡的700年的時間長度裡,龜茲一定出現了無數的樂尊和尚,無數的佛光普照的時刻,這是支撐這項艱苦的連綿不絕的挖山塑佛工程的唯一精神動力。
龜茲壁畫
1905年,格倫威德爾在克孜爾發現了一個完全被泥漿流浸泡埋沒的洞窟,它的牆上佈滿了厚厚的一層黴菌,格倫威德爾先掏出一個小孔,讓微風先進入洞窟,防止大開掘而使壁畫爆裂。在黴菌乾燥後,他們又用中國的白酒擦去黴菌,使壁畫重現出來。這個洞窟除了神佛之外,最有價值的地方是在佛殿的一側牆壁上畫了四個正在創作壁畫的畫師,因此被命名為「畫家窟」。
他們都留著玄奘所描述的「斷發垂肩」的髮式,而格倫威德爾將它稱為「埃及樣式的黑色假髮」,穿著緊身的翻領大衣。一根花式腰帶束在大衣外面,腰帶上掛著一種又長又直的十字柄寶劍。下身的褲子束在皮靴裡。無論是寶劍還是大衣的樣式,都是伊朗式的,或者說是伊朗武士的裝扮。直到今天,在新疆庫車,這種翻領大衣、皮靴的裝束都是男子的常見衣著,並且佩帶短匕首也是男子的所愛,看到這四個畫家,才明白日常生活的根源是在哪裡。
時間在四個畫師身上靜默了下來。他們站在大紅色的地面上,左手托著調色盤,右手持著中國式的毛筆,聚精會神地在牆壁上作畫。
其中有一個畫師踮起腳尖,仰著頭,正在向高處點畫丹青。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執筆的手高高翹起著無名指和小指,感覺得到落筆時那種屏住呼吸的小心翼翼和輕靈。
王征龜茲壁畫臨本
他們或許就是龜茲人的原本樣子:一個從文化上可以追溯到古代埃及、伊朗或者古代希臘羅馬的部族。所以他們留著埃及法老壁畫上的髮式,穿著伊朗式的及膝大衣。他們信奉了佛教,不僅把佛的形象留在了自己的家鄉,還將他向更東方——莫高窟傳播。
偉大的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身世就典型地反映了龜茲與印度的聯繫。鳩摩羅什出生在龜茲,生活於公元四世紀,但他的父親鳩摩炎卻是天竺相國之子。因為不願意繼承相位而辭避出家東度蔥嶺來到龜茲,反而被龜茲王敬慕,拜為國師,並將妹妹強嫁於他,於是有了鳩摩羅什。鳩摩羅什7歲隨母親出家,9歲隨母到當時的小乘佛教中心罽賓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學習小乘佛教,13歲返回龜茲,到二十多歲時他已是西域遠近聞名的高僧。鳩摩羅什的前半生和印度聯繫緊密,後半生則是沉陷於東方。公元384年前秦苻堅之將呂光破龜茲,殺國王白純,將鳩摩羅什擄至關內。但是呂光是一個不信佛的人,在破龜茲之時呂光就調戲鳩摩羅什的信仰,強妻於龜茲王的女兒。鳩摩羅什不從,便灌以醇酒,將兩人幽閉密室,致使其破戒失節,然後又將鳩摩羅什扣押在姑藏(今天的甘肅武威)17年。這17年是鳩摩羅什人生中最黯淡的一段。困頓於姑藏的期間,鳩摩羅什學會了漢語,當他率領3000弟子在長安開始了中國歷史上規範空前的譯經時,一切都似乎找到了因緣。佛教傳入中國已近三百年,但由於沒有一個對接印度、西域諸族和東方的大師出現,使佛經多失原義,多了方術牽強附會的困境。鳩摩羅什的出現一掃用中國思想義理、名詞附會佛學的風氣,第一次全面地系統地將佛學思想體系介紹入中國。
一條印度到東方的路就這樣鋪了起來。
盜竊者,保護者?
19世紀,隨著殖民東方的行動,歐洲突然看到了人類幾大文明的交流景象,這種文明的混血是如此不可思議而又神奇地改變了世界,改變了人類的生活,這讓人多麼驚訝與激動!
1902年斯坦因在漢堡第十三屆「國際東方學會議」上展示的他在新疆的考察考古收穫,這讓柏林人類學博物館印度部管理員格倫威德爾深感焦慮,他明白德國再不組織探險隊出發的話,一切都晚了。
格倫威德爾想尋找印度的佛教藝術與古希臘羅馬藝術相結合的原點,那種誕生於東方和西方文化母體的犍陀羅佛教藝術是如何翻越了帕米爾到達了中國、日本、高麗,影響了整個東方的。他推測在傳播的過程中:「必定有一個媒介地區,而他認定這一媒介地區一定在中亞……他希望在東西會考藝術和古代希臘羅馬藝術之間找到一個聯繫……」(《新疆古佛寺1905-1907年考察成果》,[德]A·格倫威德爾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第一版)
他找到了這個地方——龜茲。一切都保留在古代龜茲的石窟裡,這些大型的石窟寺雖然遭到了人為的破壞和歲月的掩埋,但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幾大文明相結合的景象了。
格倫威德爾並不是龜茲石窟的第一個發現者,19世紀末,西方帝國探險隊紛紛進入新疆進行「考察與測量」,龜茲石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重新發現的。在格倫威德爾組成的德國考察隊之前,俄國人普爾熱瓦爾斯基、瑞典人斯文·赫定、英國人斯坦因都曾到達這裡,並考察過。但無論是誰,都不能和格倫威德爾相比,這個專門對洞窟壁畫感興趣的考察隊,對龜茲石窟群,包括新疆吐魯番的石窟群,進行了瘋狂的洗劫式的剝取,封存了千年幾乎被塵世遺忘的洞窟就這樣訇然洞開。
格倫威德爾考察隊成員阿爾伯特·馮·勒柯克(後任考察隊隊長)是一個堅決的毫不留情的壁畫剝取者,相比之下,格倫威德爾還顯得仁慈許多,他認為壁畫應該和它所在的洞窟一起保留才不損價值,為此,當勒柯克想將一個洞窟的穹頂壁畫全部剝下來時,兩人曾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而與勒柯克配合的是巴圖斯,他是當時世界上技術最高超的壁畫剝取專家,就這樣,「德國探險隊4次新疆探險考察共盜取文物433箱,約三萬五千公斤,其中僅佛教壁畫就達630幅,其它繪畫、雕塑以及古代文書數量眾多,這裡無法一一統計列舉,單就古代文書而言,所涉及的古代語言就達17種,書寫使用的文字達24種,簡直就是一個典型的古代語言文字博物館」。
德國的這些收藏品,至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與之相比。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由於一些精品壁畫已經固定在博物館的牆上,不能移動,只能罩上罩子並堆上沙袋進行保護,但在柏林遭受蘇軍猛烈的轟炸的時候,博物館被7次輪番轟炸,壁畫全部化為瓦礫,其中有最精美的28幅大型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