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評說漢朝,多以「內用黃老,外用儒術」總結。我覺得這話有道理。漢初的局面有點小百家的樣子。蕭何、韓信、張蒼、叔孫通、陸賈,都注重在筆頭上練點功夫,於是「文學彬彬稍進」,文化活動稍得到復興。為始皇帝禁錮的《詩》、《書》在民間也時有發現。「文學」在古代是指一切用文字書寫的書籍文獻,範圍比現今所稱的文學為廣。
劉邦手下,蕭何刀筆吏出身,可演算法家,叔孫通、陸賈是儒家,陳平、曹參自然是道家。《史記·太史公自序》說:「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顯然是個人才濟濟小百家的局面。而曹參的「薦蓋公言黃老」,成為漢初用黃老思想的第一個倡導者。
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神龍一流的人物,我說這話是百分之一百的敬畏。老先生們如三青山上的雲氣似的縹緲不可捉摸,身份地位不詳,籍貫室家不詳,高矮胖瘦不詳,隱然民間,可聞而不可見,卻又如月色的反光,雖不能自身建業垂名,卻可以假借高徒之手,四兩而撥千斤,對歷史的未來施加巨大的影響。圯上老人之看中張良,蓋公之教授曹參,比比皆是。
蓋公自然是神龍,其人身世隱在歷史之後,只知道他的學派主修道家。蘇軾為膠西太守時,就多方尋覓他的墳墓、子孫後人,而不可得,慨然懷之,做蓋公堂,撰《蓋公堂記》,聊表心思。
史書上說,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樂瑕公、樂臣公皆是名將樂毅後人。(《史記·樂毅列傳》)當時,曹參任齊相,曾請來很多名儒巨學求教安邦治國之道,可是人言人殊,各人的主張都不一樣。他聽說膠西有位大學者叫蓋公,就向他請教。蓋公給他點撥說:「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
曹參用此思想治齊取得成功,而後繼蕭何成為惠帝的相國,把無為思想帶到廟堂,因此演繹了「蕭規曹隨」的美名。黃老政治推行的結果是,人口增長,財富增加,地方糧倉爆滿,國家糧倉因存糧太多以致霉變,庫存的錢因為長期不動用,串錢的繩子都被蟲蛀斷。史書的文法是「衣食滋殖」、「刑罰罕用」、「天下晏然」。
用「黃老」的思想,在歷代帝王中,突出的例子是朱元璋。明太祖讀《道德經》很有心得,說「斯經乃萬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師,臣民之極寶,非金丹術也」。認為道家並不是閒雲野鶴、餐風飲露、煉丹求仙之一流,而是有很多的國家經驗在裡面。他在親自撰寫的《道德經序》中深有感觸地說,自即位以來,對前代哲王的治國之道一無所知,心裏很是著急(宵晝遑遑),於是問道諸人,人皆我見,未達先賢。一天偶然讀到《道德經》,見書上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當是時天下初定,民頑吏弊,雖早上十人被殺,晚上仍有百人鋌而走險,這豈不是和經書所說的一樣?於是罷極刑,而改為勞動改造。
野史上說,朱元璋一次獨上寺院,一高人在寺壁上題了一首墨跡未乾的詩,勸朱元璋行政不免和氣些。作為故事來聽,自然有趣,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明初的反省刑法苛刻,如朱元璋所說,實是受道家的影響。
而把思想收編到儒家上來,這是建元元年(前140),也就是漢武帝即位初年的事。董仲舒在對策中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這可是歷史上極重大的事,直接影響了往後幾千年的文化歷史,史家多以「禁錮思想」一說來認為此政策提出的負面性。已歸道山的柏楊(先生千古)就說:「光芒萬丈的思想學術自由的黃金時代,開始夕陽西下。」我卻不這樣認為。
百家爭鳴,也就是六國的多辯士。這和封建時代的用人制度有關。封建時代,從天子以至官吏都是世襲,龍生龍,鳳生鳳,一般的讀書人想參知政事,只有一途,自薦與遊說。鼓起如簧巧舌,奔走遊說,情形有點像現在的推銷員。張儀一次遭毒打後,回家問妻子,我的舌頭在嗎。回答說,在。張儀說,這就好辦。韓非舌間功夫不強,口吃得厲害,只得以書面上陳見解,錯過了與嬴政的見面,因而見殺,這不是韓非的錯,這有歷史的因緣在裡面。
而漢的察舉、魏晉的九品中正制、唐宋的科舉,是把布衣讀書人的入仕之途全面開放了,只要有本事,考個進士,自然不愁無用武之地。因此也就沒有必要遑遑然如喪家之犬。
歷史之所以選擇儒家,自當有其選擇的理由。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說:「至秦漢以後,中國學術大致歸宗於儒家,此非各家盡被排斥之謂,實是後起儒家能薈萃先秦各家之重要精義,將之盡行吸收,融會為一。故在先秦時,盡有百家爭鳴,而秦漢以後,表面上似乎各家都已偃旗息鼓,唯有儒家獨行其道。按諸實際,殊不盡然。此因中國學術精神,乃以社會人群之一人事問題的實際措施為其主要對象,此亦為中國學術之一特殊性。儒家思想之一主要理想,及其基本精神即在此。」
錢穆先生持此說,是有理有據的。班固就認為,諸子之說雖然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但合其要歸,也是六經之支與流裔,源頭都可以歸到六經上來。換句話說,儒家在吸納的過程中其學術思想是優於各家的,此即歷史獨青儒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