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個殯儀館的首批職工,一九五七年美專剛畢業就來了。當時正反右,如不服從組織分配,就極可能成右傾份子。
政治挂帥是時代潮流,政治是全國人民共同的第一職業。一九五八年大煉鋼最火的時候,群眾竟上門建議把焚屍爐改造成鑄鋼爐,說反正你們一年也燒不了幾具屍,還不如多煉鋼鐵為「超英趕美」做貢獻。館長解釋說,兩種爐子的設計不一樣,群眾不相信,認為煉人和煉鋼是一回事,就以反對大躍進為罪名,把館長抓起來,還搶著向館裡運礦石和焦炭,幸好縣委書記親自趕來,才說服大夥,並應允在院裡建土法上馬的小高爐。這下殯儀館熱鬧了,人沒燒,廢鐵倒煉出不少。我在人山人海中瞎忙乎,與我現在的老婆對上眼了,她是共青團員,當時早忘記我是干遺體整容的。
「三年自然災害」,我們這個縣餓死了好幾萬人,別說埋,就棺材也做不贏,只能裹一床草蓆朝這兒送。一九六○年下半,我們就忙不贏,開始加夜班了,那時不像現在,電鈕一按,就自動傳送、關閘、焚燒出骨灰。那時燒死人是力氣活兒,抱著朝裡送,有時電刀跳閘,火苗子提前衝起來,還薰你個大黑臉,再加死者親屬在外面哭哭啼啼,使你覺得自己是劊子手。
開始,我還把(屍體)吐出來的舌頭送回嘴裡,塞進一坨棉花讓腮幫子鼓起來,後來就什麼也顧不上了,你感覺那是一捆接一捆的柴火就行了。到了一九六一年春天,青黃不接,成百上千的人滿山遍野地轉悠,撿到什麼都朝嘴裡填。樹皮、草根、野菜,甚至昆蟲。當然,荒山禿嶺的,能撿到什麼好東西。
有的人在山上轉著轉著,就扑地栽倒,永遠起不來了。我們把縣裡配備的收屍卡車停在山腳公路邊,等基幹民兵押著一串串地、富、反、壞、右五類份子上坡撿屍。五類份子也餓得不行,不發饅頭就把腦袋一抱,身子一縮,任你槍托怎麼亂搗也不上。於是,我們支書發明瞭拋屍法,即用一根長繩連好幾具屍體,利用互相之間的牽引力,轉翻朝下面拋,果然省了不少力氣。
縣里特別重視我們這種單位,人與爐子都不能出故障。到了一九六二年初,人吃人的現象終於出現了,從山上運回的屍首,大都肢離破碎,大腿、膀子、肩背和屁股的肉都被卸去了,領導盡快處理掉。那時民兵晝伏夜出,也抓了幾個吃人狂,判了刑。你猜他們吃人的理由是什麼?不是因為人肉香,而是因為糠饃和觀音土積在體內,下腹墜震,拉不出屎,需要人肉潤腸。
我天生就是做這個的材料。文革武鬥當中,這兒也是夠熱鬧的,三天兩頭,有裹著紅旗的屍體送進來,紅衛兵拿槍逼著我為他們的戰友整容。有的屍體一下池子,水就成了殷紅色。撈上來,把身上鋼釘捅的眼兒用橡皮膏一貼,再換軍裝。有個紅衛兵頭頭,大約是被對手當胸一刺刀,死了還咬牙切齒,眼珠瞪出了眼眶之外,我按了半響不進去,只好用大號夾子把眼皮封住定型。而那嘴巴更閉得比城門還緊,我用改刀撬不開,就使出開口器,把大牙都給他頂裂了。
我這鉗工卻差點被那鳥嘴給薰昏了。我拿牙刷一挑,一窩蛆滾了出來,原來舌頭爛掉了。我急忙衝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最後才回來仔細給他刷牙,我一壺接一壺朝裡面灌腐劑,這那是整容,我在洗廁所呢。我耗了一下午,那張憤怒的面孔終於浮現出大家所熟悉的微笑。紅衛兵們被我的認真勁感動了,硬把紅袖章給我套上,在喊了幾句「向工人階級學習」之後,還把我發展成組織成員。
我不喜歡有關死人的電影,還是喜劇片好,笑一笑,十年少。我真正對死者動感情的時候只有一次,一個小女孩遭車禍,送到這兒來時,半個腦袋都沒了。我撫摸著她的小身子,感到心裏挺酸的。我趕走洗屍工,還原她那可愛的小模樣,用硅膠把那淘空了的後腦杓填滿,再把藥水處理過的頭皮整個蒙上去。我一根根地清理她的頭髮,紮了粗粗的馬尾巴獨瓣,粉和胭脂淡淡地塗上後,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傢伙光彩照人衝我笑。我還給她刷了法國的睫毛油,使那眼睛深遽得不見底。我著迷地工作,連領導敲門也沒聽見。你猜,我樣費盡心血創作藝術品,結果怎樣?
靈堂裡所有的人,都抱著這可愛的小天使,又哭又親。我躲在一邊,我不敢奢望有人想起我,給我遞一杯水。我只暗暗祈禱上蒼,讓我的創造物留得長一些,至少再留一夜,讓我獨自再多看幾眼,給她獻點花和玩具。然而,她卻那麼快進了焚屍爐!我離開她才一個小時!我害怕與誰建立感情,貓狗也一樣。一旦處久了,有一天它們要永遠離開你了,你就會難過。那麼多好人,漂亮的人、無辜的人都死去了,儘管我竭盡全力為他們化妝,恢復一種短暫的假象。我再不願失去什麼。人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斷地丟失東西,上了歲數,你環視四周,會發覺已丟不起了。
来源:《黃花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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