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人趙翼的這一名句常為後人所稱道。意思是國家的不幸反而是詩人的幸運,因為一旦詩中有了滄桑感,境界便不同了。很多文學愛好者知道這句話,然而沒有切身體驗過艱難,經歷過滄桑的人,很難真正理解它的內涵。
我們知道李白和杜甫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李白被稱為詩仙,杜甫被稱作詩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仙與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仙人是超凡脫俗的,聖人是民胞物與的,仙人是逍遙自在的,聖人是心憂天下的。李、杜二人的詩歌同樣意境高遠,然而李詩的風格豪邁灑脫,是仙人的境界,而杜詩的風格則是雄渾沉鬱,是聖人的胸懷。
李白是一位天才,他善於直接從宇宙天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中感悟「道」的存在,將充盈於天地萬物之間的「道」或化為孤帆遠影,或凝成兩岸猿聲,從自己的詩歌中傾瀉而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所以他是詩中之仙。而杜甫不是,他是詩中之聖,可是這個詩聖卻是後天煉成的。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首《望岳》是杜甫青年時代的作品,寫於開元二十四年。正值著名的開元盛世,是大唐王朝,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頂峰。所謂文如其人,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才華橫溢,抱負遠大的青年,還有些盛氣凌人,這也是當年的世界頭號強國——大唐的青年才俊們普遍的心態。就這首詩,杜甫稱得上一位前途無量的詩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可是還遠未到詩聖的境界。如果沒有其後的安史之亂,沒有國家的不幸,殘酷的戰亂,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艱辛,沒有這些苦難的磨礪與人生的積澱,杜甫可能充其量也就是另一個王勃,很難達到詩聖的高度。然而經歷了這一番艱難苦恨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脫胎換骨,易筋洗髓的杜甫。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世音書漫寂寥。
這首《閣夜》是杜甫晚年的作品,依然大氣磅礡,然而卻更加雄渾沉鬱,更加悲壯動人。晚年的杜甫這一生中經歷了國家從繁華的巔峰墜入戰亂的深淵,經歷了被叛軍擄掠,經歷了冒死逃亡,經歷了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官場生涯,也經歷了居無定所,四處飄泊的流浪歲月,當年的壯志雄心早已在時間沖刷下,隨著帝國昔日的繁榮一同化為夢幻泡影,留下的只是一個多病的軀體,以及一顆飽經滄桑的心。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滄桑並不是表面的字句,而是悲歡離合,緣起緣盡,是漫長起伏的人生經歷,是歷史的過程中在生命中留下的積澱。這一切難得的經歷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豐富著杜甫的閱歷,充實著他的思想,淨化著他的心靈,擴展著他的天地,造就了一個憂國憂民,高貴仁慈的靈魂。詩聖,就是這樣煉成的。
細草微風岸,孤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首《旅夜書懷》是杜甫當年離開成都的草堂後,拖家帶口,在長江上飄泊,無家可歸時寫的。在那樣窘迫的境遇下,詩人的眼裡看到的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是何等博大的氣度,何等磊落的胸懷?國家多難,報國無門,自己又窮困潦倒,既不能讓妻兒過上富足安樂的生活,又不能致君堯舜,解民倒懸,杜甫感到自己就如同天地之間的一隻沙鷗那樣渺小,微不足道。然而,胸中那一腔忠義之志,那一股浩然之氣卻不曾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磨滅。俯仰天地,感慨古今,高貴的情懷油然而生,詩人的靈感在血液中奔湧。此情此景,何處可寄?唯有旅夜書懷。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杜甫大半生窮困潦倒,最後病死在客舟之上。死的時候,他默默無聞,千百年後,他是詩聖。一個好作家的作品非但是他的人品、氣度與才華的展現,而且是他所處的整個時代的寫照。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那個動盪的年代,以及在亂世中那個孤獨卻又高貴的靈魂。
國家不幸詩家幸。作為一個凡人,杜甫非常的不幸。可是作為一個詩人,他實在是太幸運了。在古往今來偉大的詩人身軀之內,想必都有一個承受了苦難,而又超越了苦難的,不凡的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