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九一一就十週年了。作為紐約人,感到該說些什麼,起碼把當時自己的所見記錄下來。
2001年9月11日,我在郵局當班開卡車,早上9點上班。向來把上班時間掐得很準的我8點58分踏進了郵局。一進門就感到氣氛不對:平日這個時候 7點上班的各條郵路的同事大多已完成室內作業上路了,而今天竟全體都在。那臺放在休息室的電視機被移到了工作大廳,大家圍在那裡,個個屏住呼吸神情緊張地盯著屏幕,廳內空氣凝重,所有的人全成了蠟像。就在我一頭霧水之際,大家都驚叫起來!─那是第二架波音767飛機撞入世貿中心南樓的那一刻:2001年9月11日早上9點02分54秒。
我知道發生九一一的時間,比正在佛羅里達一所小學參觀的美國總統布希早了21分鐘。而16分鐘前,另一架波音767已撞進世貿中心的北樓!由於被撞的部位低,後撞的南樓在燃燒了57分鐘後先倒下,北樓則壯烈地支撐了1小時42分鐘後從上到下坍塌。這兩座110層、高521公尺、建於上世紀70年代、造價高達11億美元、匯聚全世界1200多家公司企業、平均每天有5萬人上班、15萬人進出遊覽或辦事的摩天大樓頃刻間塌成一堆廢墟,並殃及周邊23座高樓,其中5座被完全摧毀。
遇難人數機上157人、世貿中心2650人,其中包括343名消防隊員、幾十名警察和20多名因無法忍受高溫而跳樓的死難者。大火燒了整整三個月,從廢墟中僅救出20名倖存者。紐約遭受了人類和平時期最大一次的恐怖攻擊,世界從此進入一無法太平的動盪時代!
下班回到家裡,電視中不斷重複的是雙塔被撞、起火、倒塌的慘烈場面,在距雙塔逾10哩的我家,關上窗門仍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的焦臭味,窗外的天上還能看到被大火燎起的飄浮物隨風散落。想到那些被無辜殺害的平民,想到此刻我聞到看到的可能就是被火化了的他們的身體,我再也受不了了!找來紙、拿起筆,我義憤填膺寫下了兩行大字、一紅一黑,紅的是「 teeth to teeth、blood to blood!!」(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黑的是「Kill them,before they kill us! 」(在他們幹掉我們之前把他們統統幹掉!!)。帶上膠、走下樓,我把這一紅一黑貼到了我汽車的前後保險槓上!
三天後的9月14日是週末,吃晚飯時突然萌發去現場看看的想法,太太立刻響應。匆匆收拾出發,1小時後乘到距世貿中心約2、3公里處交通就中止了,下車後我倆直對雙塔原址的方向走去。路上行人稀少,路燈出奇的昏暗,有的地段全暗了。遠遠望去,路的盡頭宛如煉獄,地上的烈火把天映成怪色、映成一種可怕的組合:頂端昏喑、大片的黑;中間鮮紅、就像剛剛流出的血;底下貼近地面處成了已經凝成血塊的紅,蒙著灰、吐著焰;火光中騰飛的殘渣碎片上下竄動,猶如鬼怪精靈、或掙扎吶喊著的靈魂。就這麼往前走著,很長一段路街上就我們倆人,氣氛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馬路兩旁的牆上、門上、窗上、電線桿上到處貼滿了尋人啟事和照片,一張張鮮活的臉朝你看著、一雙雙看似活著的眼睛盯著並跟著你慢慢轉動,想到他們一個個可能早已化為飄散在我們身邊的灰燼,心中的恐懼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種莫大的悲憫和同情。就這麼走到離中心還有幾百米處,一排警車封住了路口,不讓往前了。問:「人都到哪裡去了?」一名警察說:「去14街的Union Square(聯合廣場)看看吧!」,於是我倆又往回走。
聯合廣場人山人海,卻肅穆寧靜,見不到拳頭揮舞、聽不到狂吼亂叫,人們手持蠟燭圍成一個個圈,燭光照著他們的臉,每個圈的中央總能看到有音樂工作者在拉琴奏樂,圍著的人們則隨著琴聲低聲唱著「天祐美國」(God Bless America),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廣場四周拉著許多白布,有的很大,寫著「不能以牙還牙,不能以血還血」、「他們的人民是無辜的」、「大愛無疆」等等。布上則佈滿了人們的留言和簽字,我在一塊寫著「不能以牙還牙,不能以血還血」的白布上用中、英文大大地寫下了「我好感動!葉震曉」。
我靜靜地觀望著這裡的一切,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動,想到此處與那正熊熊燒著的人間地獄貼得那麼近,人們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去仇、去恨,但他們選擇了愛,紐約人在這裡築起了心靈的天堂,紐約人真了不起!
老實說,平日裡我不太喜歡紐約,感到就像中國的上海,雖充滿活力,但那是一種帶有競爭和排斥意味的活力,自矜、冷漠、傲慢。
九一一讓我看到了深處的紐約、真正的紐約人。在那段日子裡,紐約人變了,人們在街上相遇,那怕擦肩閃過,相互間都會意味深長地流露出悲哀和關愛的眼神,彷彿說:「我們互相瞭解,請挺住!」。
從廣場回到家已近深夜,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車庫把那一紅一黑的兩條標語拿了下來,心裏琢磨著:如果這樣的攻擊發生在中國、日本、韓國、朝鮮、伊朗、利比亞…那會怎樣?如發生在北京、上海、西安,天安門廣場、人民廣場、鼓樓廣場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景象?…紐約人沒上街遊行抗議、沒燒人家的國旗、沒有任何歇斯底里的過激行為。紐約人沒種嗎?看看當燃燒著的那兩幢大樓的樓梯間裡,逃生的人群中沒人因前面行動緩慢的是老人或婦女而把他(她)推開;當上百噸航空燃油跟著逃生的人群沿樓梯灌下時,成隊爭相衝進大樓用生命同災難對抗的紐約消防隊員和警察,想到的只是滅火、救人、往上衝…
九一一中的紐約人讓我進一步懂得了什麼叫「仁」、何以謂「勇」,我也從此以作紐約人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