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群星燦爛的唐代詩壇上,盧仝的詩歌成就不算太高,但他卻以險怪風格自成一家。史學家普遍認為,這位詩人作品的怪異基本來源於其性情的怪異。
盧仝一生的交際圈子非常窄,後人從他的詩作大致可以推測出,盧仝的朋友主要有韓愈、孟郊、賈島、馬異、劉叉等人,這些人都是韓孟詩派的中堅力量,大多和盧仝一樣,性格孤僻。
盧仝的這種高傲性格,是促成其詩風怪異的主要內因。韓愈在《寄盧仝》一詩中寫道:「先生結髮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為我們展示了這位怪異詩人自視甚高、落落寡合的形象。
盧仝的怪異性格,可能與他的身世有關係。盧仝祖籍河北範陽,盧氏為當地的名門望族,史學家推測,盧仝祖上從河北遷居河南濟源,可能是因為家道中落。到了盧仝一代,日子就相當清貧了。
盧仝一生不曾做官,缺乏固定的收入來源,但他酷愛讀書,在揚州的一所舊宅中藏書頗多。後來盧仝舉家遷到洛陽,為購買一所宅院,欠了當地富商一筆巨款。由於當時韓愈為河南令,和盧仝關係非常好,時常接濟他。
但由於債主逼債很緊,盧仝受到了威脅。韓愈《寄盧仝》詩中所說隔牆惡少「每騎屋山下窺瞰」,很可能就是債主逼債的手段。幸虧韓愈的維護,盧仝才免受一場難堪的侮辱。韓愈離開洛陽後,盧仝的生活更加艱難了。為了還債,盧仝不得不將揚州的舊宅賣掉。但舊宅中的藏書,盧仝想方設法託人運回河南。盧仝的好友孟郊為此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忽不貧,喜盧仝書船歸洛》。
盧仝一生,遭受了很多人情冷暖,看盡了世態炎涼,因而性格古怪,才做出古怪之詩。
▲抱才隱居是為大用
由於盧仝在史書中屬於「非主流」詩人,有關其記載有前後矛盾之處。盧仝一生究竟何時隱居,何時遊歷,何時居洛陽,何時居揚州,何時居濟源,均沒有詳細的劃分。史學家只能大致勾勒出一個線條:20歲之前,盧仝居住在濟源,讀書、飲茶;20歲之後,開始在揚州、洛陽等地漂泊、遊歷,甚至還到過塞外;30歲左右,盧仝在洛陽定居,也可能又回到濟源王屋山隱居過一段時間。但這種說法也遭到很多歷史學家的質疑——總而言之,盧仝的生平是模糊的。
唯一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盧仝在王屋山的居住時間最長。
盧仝居住在王屋山何地,已經不能確定具體地點。後人根據盧仝詩句的描述,找到了大致方位,並在山間修筑了一間「盧仝茶社」。2010年12月17日,我和李立政先生上山時,正好趕上茶社放假,空無一人。
在盧仝茶社的大廳內,陳列著一尊盧仝塑像。李立政先生說,雕像是根據錢選《盧仝烹茶圖》彫刻而成的,至於是不是一千多年前真實的盧仝模樣,誰也不敢肯定。而我覺得這尊塑像有失真實,因為根據史料的描述,盧仝或許患有「脫髮症」,沒有頭髮。
盧仝茶社依山而建,一條溪水從北而南,穿山越嶺,直至山下。山溝兩邊灌木叢生,怪石峭立。
隱居山間卻心系天下,這是長久以來中國傳統知識份子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愫。盧仝終生未曾為官,《唐才子傳》記載:「朝廷知其清介之節,凡兩備禮征為諫議大夫,不起。」至於盧仝為何「不起」,沒有進一步的說明。研究盧仝的學者據此認為,盧仝是一個看破紅塵、不願為官的人,尤其是愛茶文人,稱讚其是不願入「淤泥」的高尚雅士。
質疑者分析盧仝有關的詩作後,提出了相反的觀點。自古以來,有一類文人,並非不願為官,而是心高氣傲,要做曠世之才,非宰相之位不受。有這種想法的文人不在少數,可惜除了諸葛亮,鮮有人能一步到位,擠進帝王的「核心班子」,因此,他們一面作詩著文抨擊時政,一面拒絕朝廷給予的低級官位,盧仝很有可能屬於這一種。
儘管盧仝在王屋山上隱居多年,並兩次拒絕朝廷的徵召,但在其好友韓愈的詩中,仍能看出盧仝的一些心思:「先生抱才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寄盧仝》)盧仝自己也寫過一首《直鉤吟》:「初歲學釣魚,自謂魚易得。三十持釣竿,一魚釣不得。人鉤曲,我鉤直,哀哉我鉤又無食。文王已沒不復生,直鉤之道何時行。」那種渴望明主而不遇的怨憤之情溢於言表。千古絕唱《月蝕詩》,更是將盧仝那種積極入世的思想表現得淋漓盡致。有學者提出,盧仝之死就是其極想參與時政的最好註釋。
▲「甘露之變」留下的千古之謎
盧仝一生除了留下了兩首名詩,還留下了一個千古謎團:甘露之禍。
中唐時代,外有藩鎮割據,內有宦官干政,唐文宗不甘心大權旁落,一心想鏟除宦官。
公元835年11月21日,文宗在紫辰殿早朝。禁衛軍將軍韓約上殿啟奏,說禁衛軍大廳後面的院子裡一棵石榴樹夜裡降有甘露。在古代,天降甘露被認為是祥和的好兆頭。禮部侍郎李訓帶領百官向文宗祝賀,並請文宗親自到禁衛軍後院去觀看。
於是,文宗要仇士良帶宦官去查看。仇士良等人來到禁衛軍大廳,正巧刮來一陣風,吹動了廳內的帷幕,仇士良發現幕布後站著不少手拿兵器的士兵。大吃一驚,慌忙逃走。看見事情敗露,李訓指揮禁衛軍衝上去,搶奪皇帝。仇士良和宦官指揮手下和禁衛軍經過一番廝殺,最終挾持皇帝進了內宮。
李訓見計畫敗露,忙逃出京城。仇士良指揮宦官,對在京師的公卿與吏卒進行了血腥大屠殺,皇宮內「橫屍流血,狼藉塗地,諸司印及圖籍、帷幕、器皿俱盡」,宰相王涯等與甘露之變毫無關係的人也都被殺,死者有幾千人,整個長安被攪得天翻地覆,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甘露之變」。
「甘露之變」,禍及盧仝。據《唐才子傳》等史料的記載,當時盧仝和幾個朋友正在宰相王涯家裡做客,因晚上留宿,遭到吏卒逮捕。
盧仝曰:「吾山人也,與眾無怨,何罪之有?」吏曰:「既雲山人,在宰相宅,容非罪乎?」於是,盧仝「蒼茫不能自理,竟同甘露之禍」。
正如吏卒所言,盧仝這樣閒雲野鶴般人物,留宿宰相宅中,為何?千百年來,不同的學者得出不同的解讀。有人認為盧仝有著傳統文人的仕途觀,看似不願為官,實則結交高官,希望能參與政治,清高之名與事實不符。也有學者認為,盧仝結交王涯是因為韓愈離開河南後,他生活窘迫,不得已而為。
近來,學者通過對盧仝、賈島等人的詩作分析得出結論,「甘露之變」時,盧仝應該不在長安,而是在洛陽或塞外遊歷,後在洛陽病逝的。這種說法更符合盧仝「山人」性格。
盧仝是否死於甘露之禍,決定了一代「茶仙」的諸多歷史細節。如今,讓史學家頭疼的是,如果盧仝死於甘露之禍,那好友賈島、韓愈等人關於盧仝年齡的記載則存在相互矛盾之處,但輕易否定《唐才子傳》「盧仝死於甘露之變」的說法,也沒有過硬的證據。兩派學者曾頻頻發文,進行論戰,質疑者一度提出「如果死於‘甘露之變’屬實,那盧仝整個生卒年份都要改寫的」結論。
盧仝是否死於甘露之變,目前成為盧仝研究者未能破解的一個謎團。但盧仝是否死於「甘露之變」,對於普通讀者來說也許並不重要。就算盧仝確有結交官員、希望進入仕途,但他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也是真摯的;就算盧仝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清高、就算他的那份孤傲是做出來的,但也無損他品格的高尚。
幾篇短短的文章,無法準確地描述一代「茶仙」的傳奇人生,讓我也非常遺憾。但濟源之行,讓我強烈地感覺到:盧仝用他最真摯的感情,寫下了傳唱千古的《七碗茶歌》,這是一首偉大的詩作,這也是一首在中國詩歌史和茶史上的巔峰之作,後世茶人只能回味而無法複製,只能傳唱而無法超越。
當我端起茶杯,《七碗茶歌》的境界又迴盪在腦海中:喉吻潤、破孤悶、搜枯腸、發輕汗、肌骨清、通仙靈、清風生……能將飲茶的心情揮發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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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盧仝詠茶名篇《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又名《七碗茶歌》: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射門驚周公。
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裡,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龍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山中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
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顛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