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大自然裡是種很不起眼的小昆蟲,但它卻頗受文人墨客的青睞,以致歷代以蟬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迭出不窮。
翻檢一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唐詩》、《全宋詞》等總集便知,那些篇中偶爾一兩句寫蟬的作品不僅俯拾即是,就是題作《蟬賦》、《詠蟬》之類專以蟬作吟詠對象的篇什也不少。
縱觀中國文學發展史,不難看出詩文創作在審美表現上的這麼一種情形:當一種客觀物像(尤其是自然類的物像)作為審美意象被作家們反覆吟詠、描述後,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具有特定意義指向和情感指向、而且能被社會共識的定型化象徵形式。例如,「松柏」成為堅貞孤傲的象徵、「清猿」成為淒冷寂寥情調的暗示語等等,都是如此。
蟬,在創作中作為主體心境的客觀投影,也具有這種特點:它在長期的文學創作實踐中被衍化成了積澱著一定文化的、具有某種客觀精神的原型意象。
統覽那些以蟬作描寫對象的詩文不難發現,儘管寫作這些詩文的作家個性氣質、審美情趣不盡相同,但他們在蟬身上寄寓的思想意趣以及用蟬創造的意境、氛圍是有相同之處的。
這也就是說,作家們創作時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把蟬作為一個比較穩定的象徵符號使用。
高貴人格的象徵:性情清潔、廉儉、固執操守
披閱這類以蟬作描寫對象的詩文,首先會感到蟬是作為高尚人格的象徵體出現的。
在古代作家看來,蟬的生活習性是棲居高枝,而不銜草木筑巢;棄穢飲露,而不以粒粟為食;高標孤處,無求少欲。
因此,蟬一到作家的筆下,經過作家的思想感情的化合和點染以至人格化後,就成了高尚人格的象徵。
歷代詠蟬之作把蟬作為高尚人格的化身來謳歌,首先是讚其性情清潔。如,晉陸雲《寒蟬賦》:「含氣飲露則其清也。晉傅玄《蟬賦》:「美茲蟬之純潔兮,稟陰陽之微靈。」蕭統《蟬讚》:「茲蟲清絜,惟露是餐。」等等。可見,蟬餐風飲露,吸天地自然之精氣,才在文人的筆下博得了「清潔」的美譽。
其次,詠蟬之作常把蟬的不食黍稷、托身枝條的習性當作廉儉的美德稱頌。如陸雲《寒蟬賦》云:「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
再次,蟬在古詩文中常常被賦予隱士般孤高澹泊、固執操守的品格:它自甘「寂寞秋序」(蕭統《蟬讚》),「邈焉獨處」(晉明帝《蟬賦》),「遙自托乎蘭林 」(傅玄《蟬賦》),與世無爭,「實淡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曹植《蟬賦》)。它不與它類同流合污,即使身處混濁之境,也不逐流俯仰,而是「潛蛻棄穢」(郭璞《蟬讚》),或「在穢而逾馨」(傅玄《蟬賦》)。
「孤、高」於世難容:患難、失意者的化身
因為蟬往往被賦予隱士般孤傲、脫俗的高風逸韻,故文人筆下的蟬常與「孤」、「高」二字結緣。蟬雖然有清高芳潔的德性,但往往於世難容;雖然淡泊無為,卻總是身遭不測之禍。
因而蟬在古文人的筆下不僅僅是高潔人格的象徵,而且又是患難、失意者的化身,它的身上帶有濃烈的悲劇意味。也許是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的影響,古代作家詠蟬時總喜歡把蟬寫成受害於黃雀、螳螂的不幸者。
「避黃雀而聲遷」(褚玠《風裡蟬賦》),「斜陽千萬樹,無處避螳螂」(元丁鶴年《應教詠畫蟬》)。
蟬不僅受著黃雀之類的天敵的威脅和殘害,而且還要遭受蛛網的纏縛、人的捕獲。
曹植《蟬賦》云:「(蟬)毒蜘蛛之網罟。」又云:「(狡童)持柔竿之冉冉兮,運微黏而我纏。」
蟬這個微陋的生命安身立命於世真可謂艱辛窘迫,難怪唐代高郢對蜩蟬發出「絕俗猶累,凌虛亦危」(《佝僂丈人承蜩賦》)的感喟。
蟬的這種處境維艱,其實是現實人生坎坷遭際的折射,有時則是作家自己遭災逢厄的身世的寫照。
談及作為患難、失意者化身的蟬,不免令人想起《在獄詠蟬》(駱賓王)、《蟬》(李商隱)、《病蟬》(賈島)這些名作中的蟬。
駱賓王寫於遭誣下獄之際、被清人施補華稱為「患難人語」(《峴佣說詩》)的《在獄詠蟬》,實際是以蟬寄寓自己清直反遭讒、鬱鬱不得志的身世之感。
因而詩中的蟬處境惡劣、備受壓抑:「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露重」、「風多」這種險惡窳劣、窒息生機的環境使得蟬欲進不行,欲言不能,以致湮沒無聞、憂患而終。) 李商隱《蟬》中用以譬況作者宦途失意、赤貧漂泊的境遇的蟬也是多災多難,令人嘆惋。
對於賈島的《病蟬》詩,《全唐詩話》評論說:「島久不第,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或奏島與平曾等為‘十惡’,逐之。詩曰:‘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並烏鳥,俱懷害爾情。’」
聯繫《全唐詩話》介紹的賈島寫詩背景及《病蟬》全詩看,賈島迍邅困頓,乃以病蟬自況,因而這蟬又是一個解喻患難、失意的絕好標本。
幽怨情思的鬱積
當我們談論古詩文中作為患難、失意者形象出現的蟬時,還應提及古詩文(特別是宋詞)中那些身上鬱積著深厚的幽怨情思的蟬。- 這類蟬多被人格化,並與上述遭災受害的蟬一樣,遭逢頗不幸,但這類蟬較之上述境遇難堪的蟬則具有更多的悲愁怨恨,差不多成了「幽怨」的同義詞。
描寫這類蟬的古詩文都喜歡化用「蟬為齊女」(《中華古今注》云:「昔齊後忿而死,屍變為蟬,登庭樹嘒唳而鳴。王悔恨。故世名蟬為齊女焉」)的典故,因而這類蟬被人格化後,就更有說不完的幽愁,道不盡的淒怨,成了盛載悲情的精神實體。7 對此,略舉兩首宋詞的描寫就可知曉:王沂孫的《齊天樂·蟬》: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甚獨抱清商,頓成淒楚?-
周密《齊天樂·蟬》:槐薰忽送清商怨,依稀正聞還歇。……淒淒切切,漸迤邐黃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寒聲更咽。
蟬罹難受苦,愁怨不盡,餘恨不已,是令人哀惋同情的悲劇形象。
以驚蟬之動表現靜境和靜趣
下面再以那些篇中偶爾一兩句寫蟬的作品為例,說說古代作家筆下的蟬。
這類作品中的蟬雖然不能像上述某些專事詠蟬的作品中的蟬那樣成為體現特定道德意義的理性化物像,但它們對作家的創作卻有著另一番不可低估的意義:
一是蟬聲常被古代作家用來表現一種靜境和靜趣。在詩文中要創造一種靜淡的境界,不為易事。但古代作家很懂得藝術的辯證法,常在動中顯靜,以聲寫靜,從而取得了藝術上的成功。其中,以蟬聲之動創造恬淡靜謐的意境則是作家們常用的手法。
說起以蟬聲顯靜,很容易使人想到梁朝王籍《入若耶溪》中那膾炙人口的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王籍用「蟬噪」這種能引起人們審美心理上的特殊感受的聲響,將若耶溪的幽靜表現得非常充分,給人一種靜趣十足的審美感受,難怪「簡文吟詠不能忘之」(《顏氏家訓·文章》)。以蟬聲寫靜的例子在古代作品中還很多。如,唐代姚合《閑居》:「過門無馬跡,滿宅是蟬聲。」又如,宋人惠崇《國清寺秋居》:「驚蟬移別柳,斗雀墮閑庭。」
這裡也是以驚蟬之動(蟬驚別枝必鳴)表現環境和人物心境的閑靜,故《冷齋夜話》給了這兩句「置靜意於喧動中」的評語。
此外,像「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數家茅屋清溪上,千樹蟬聲落日中」(唐?戴叔倫《題友人山居》),「鷺影兼秋靜,蟬聲帶晚涼」(元好問《山居雜詩》)這類句子,也都利用蟬聲顯靜的手法創造了靜謐的意境,從而予人以悠靜動人的情致和意趣。
如咽似泣的蟬聲:引發、抒展悲淒情思的觸媒
其二,蟬聲常被古代作家或用作引發、抒展主體悲淒特質的情思的觸媒,以使主體這種情思對象化、物態化;或用來製造帶有淒切、孤寂、傷悼、眷戀等感情色彩的悲劇性情緒氛圍,以深化主體悲淒特質的情思。
蟬聲聽起來如咽似泣,很容易喚起人們的種種情思(這正如明人惲向《道生論畫山水》所云:「蟬在高柳,其聲雖甚細,而使人聞之有刻骨幽思,高視青冥之意」),特別具有淒清特質的情思。+ 唐代蕭穎士就說過,蟬聲「足令志士傷惋,征夫佇立;動閨人之夜悲,垂塞客之秋泣。」(《聽早蟬賦》)
因此,古代作家寫作時常用蟬聲這種能喚起人們情思的音響逗引、抒發主體悲切色彩的情意;或用蟬聲渲染出一種悲意四溢的情緒氛圍以契合、湊泊或烘托主體的悲涼愁怨之情,從而使作品產生一種動人心弦的美感效應。
瀏覽古文學作品不難發現,那些內容涉及別親離友、閨怨思人、 悲秋嗟老、羈旅感懷、貧病失意的作品最喜用蟬聲引發情思,並把蟬聲作為悲情外射的對象;或用蟬聲渲染淒楚氣氛以顯幽邃而綿密的悲怨之情。
如,梁代吳均《贈鮑舂陵別詩》:「落葉思紛紛,蟬聲猶可聞。……所憂別離意,白露下沾裙。」
謝靈運《燕歌行》:「……悲風入閨霜依庭。秋蟬噪柳燕辭楹,念君行役怨邊城。
元稹《送盧戡詩》:「紅樹蟬聲滿夕陽,白頭相送倍相傷。」
`唐代司空曙《新蟬》:「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
[明代鄭善夫《秋夜》:「流螢渡水不一點,玄蟬咽秋無數聲。獨客尚未送貧賤,四方況是多甲兵。
作家們利用蟬聲這種對悲情愁緒有著無比暗示力的事像,托出了一幅幅蕭索冷寂的圖景,讓人閱後能感受到一種淒涼、悲苦的情緒的裹挾。 正因為蟬聲是與主體悲愁的意緒相應的客觀投影,所以古代文學作品中寫到的蟬聲總是與「愁」、「哀」一類的字眼相伴隨的。
蟬:暗指時序上的秋天
第三,蟬常被古代作家用來暗指時序上的秋天。蟬是最富秋季特徵的物像,以致古代文人常把蟬聲當作秋天到臨的信息。」
例如,唐代許棠《聞蟬十二韻》有云:「報秋涼漸至。」宋代呂同老《齊天樂·擬賦蟬》有云:「一聲聲斷續,頻報秋信。」
因此,古詩文中常用蟬指代秋天,以使讀者對秋天這個時間概念產生生動形象的感受。例如,「樹青草未落,蟬涼葉已危」(吳均《秋念詩》),「初聞征雁已無蟬」(李商隱《霜月》)。 總而言之,蟬作為相對穩定的社會性象徵符號,在古代詩文中對主體的主觀情意的表現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